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枫落浮江，荡起丝丝涟漪，澄澈如练的江面上，倒映着一座剑冢。
“凡战者，输，入我吴家剑冢为奴，终身不得自由；赢，则任君择剑离去，成就不世侠名。”
“要打就打，说些什么絮叨屁话，跟东越剑池那帮人一个德行，嘴头功夫挺足，动起手来软脚虾好几个，没能打的，恁的没劲。”一副痞帅模样的青衫少年毫无形象可言的拿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鄙夷的看向对面的粗布老者。
老者闻言一愣，觉得这小子倒是颇合自己胃口，当下也不装什么高人风范，爽朗笑道：“你这黄毛小儿，倒是有老夫当年风彩，之前听闻你接连挫败我剑冢俊杰，可敢与我一战？”
那少年也懒得搭话，提剑欺身而上，与那老者拼上数招。
“指玄？”老者惊疑不定，观此子面相，不过十又八九罢了，如何傍身这等修为？
少年挑飞老者一剑，再换一气，提起一身指玄修为，袖袍激荡，聚三十里落枫为罡，叩剑长啸
“我有一剑仙人跪，你大爷的给我跪还是不跪？”
老者一式走剑拆招，将落枫悉数绞碎，正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交替之际，却忽地瞥见一片湛青剑光袭来。
两袖风流意，青蛇扶摇气。
纷繁复杂到极点的剑招斗折蛇行，连贯利落毫无迟滞，将老者杀的节节败退。
持剑斜挑，老者抽了一个空档飘身后撤：“这场比斗，是李小友赢了，老夫认输，随我去剑冢后山择剑吧。”
二
广陵江畔，天将雨。
“观广陵浩瀚，横江无长鲸，必有一蛟龙翻腾，具壮角啮齿，一遇风雨，终非池中之物。兼地肺山恶蛟前车之鉴，臣以为应召一百零八练气士，列天罡之阵，辅以地煞为佐，伏杀蛟龙，还浩然于正道，以彰太子贤明。”
赵惇会心一笑：“可”
早已恭候多时的一百零八位扶龙派练气士排开阵势，有人口吐真气，望彻青冥；有人席地而坐，默诵真言；有人执旗而舞，自成天地；有人杖练如素，梵文成幕。
阵成，也恰逢雨落。
池中莽蛟早已耐不住性子，折身出水，以肉身与阵法硬撼一记。
“吼！”
丝丝雾气自蛟龙身上蒸腾，身上的莽鳞却无半点伤损，莽蛟一个腾跃后又落回江面，激起千层巨浪。
位于阵眼处的白袍老者临空轻划几笔，然后轻声道：
“敕”
似有天雷在灰暗绵长的云层里沉闷滚动，一声敕令如山岳崩裂，响彻云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宛如树干粗的天雷滚落而下，直劈江面。
“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七十二元君，为吾驱祸殃。上清天枢，毕道正法。起！”
天雷接二连三的滚滚而落，阵法内亦华光大绽，与其相辅相成，风雷之势愈演愈烈，惊骇天人。
叠雷炸响，山岳振动，川谷荡波。
广陵江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蒸发了三分之一，江面异常平静，空中的雷云也徐徐尽散。
赵惇兴奋的站了起来，大袖一挥，满面春风，一百零八位练气士也喜形于色，彻底松了警惕。
“吼！！！！！”
一声沉闷的厉吼震碎波澜壮阔的广陵江面，已有半龙之姿的莽蛟破水而出，粗壮的躯体上紫雷缠绕，一双琉璃似的金瞳轻蔑的扫过江畔边的练气士，令人心悸。
广陵莽蛟，一遇风雨，终非池中之物。其势嚣盛，地肺山恶蛟焉能比拟？
“不过一半龙孽畜，在你大爷面前也敢兴风作浪？”
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听见；明明是狂妄言语，却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你奶奶的，老子空傍一身屠龙之术却没有练手之物，今天就拿你这条半龙开剑了。”铮鸣声铿锵而起，木马牛本无匣无鞘，却自出金戈交击之音。
李淳罡青衫仗剑，起手一剑仙人跪，剑气集中一点，剑招登峰造极，剑意风流绵长，剑心澄澈通明。
一剑破鳞，半龙吃痛，势大力沉的一记甩尾从刁钻的角度袭来，李淳罡躲闪不及，被顺势抽飞。
“呵…”李淳罡拭去嘴角那一丝殷红，手中的木马牛铮鸣之音愈烈。这位握剑伊始，便知道自己未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年轻剑神，挽了一个简单的起手式。
三尺青锋三尺意，所谓剑开天门，也就是这么简单。
一道剑光旭烈煌煌，直冲云霄，天光乍现。
“我有一剑，开得天门，杀得你这条半龙孽畜否？”
三
西蜀剑皇剑势开合，架住木马牛，直视李淳罡：“青衫剑神大名如雷贯耳，如今一战，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李淳罡斜视剑皇，竟然还有闲心掏了掏耳朵：“你的剑，杂而不精啊。”
剑皇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旋即冷笑道：“那本皇可是要好好领会领会李剑神的高招了。”
“好说，好说。”李淳罡剑锋一转，撩开剑皇的一记杀招：“当年我在东越剑池一战，初悟两袖青蛇，二十四式剑招略显迟滞，但青蛇匿青袍，含威不露。”
道道泛青的剑光自木马牛的剑锋处涌现，恰似青蛇吐信，择人而噬。二十四记剑招悉数被剑皇挡下。
“后来我转战南疆，领教了齐练华的刀，又将此招填补至七十二一数。此后南疆无一人能敌两袖青蛇。”
青蛇剑气陡然一骤，罡风逐成，剑招衔接愈来愈畅，隐隐间夹杂着断却风雷之势。剑皇仍显游刃有余。
“吴家剑冢一行，我连挫他们冢内所谓的俊杰，后来与吴家三长老过招，聚三十里落枫为剑罡，两袖青蛇增至一百零八手，那老头主动弃招认输。”
青光暴涨，纷繁至极的剑招扑向剑皇，后者亦然不敢怠慢，拂剑而向，狂煌剑光喷薄而出，势如破竹。
“上次跟白衣枪仙王绣过招，崩弧转拖四字枪诀强悍无匹，但他既然问的是我两袖青蛇，我岂有半途换招之理？一百七十八记青蛇出洞，直接打的王绣那小子找不到北。”
青光弥漫，映彻整座西蜀行宫，只见李淳罡出剑愈迅，青蛇一般的剑气蜕为青蟒，每一记都势大力沉，皆有摧山搅海之威。
一百七十八手两袖青蛇？
这分明是二百一十四！
西蜀剑皇气机将竭，已是强弩之末，当下扛不住这二百一十四手两袖青蛇，整个人衣衫破碎，被打的吐血倒飞而去。
“劳什子的西蜀剑皇，还不是这么不经打，看起来，西蜀无剑啊……”
李淳罡感到无趣，斜睨到行宫外那一面巨大的纹龙金壁，将木马牛斜插于地底，霎时间，地表蜿蜒寸裂。
无形剑气破土而出，萦绕成团，似地龙翻身，溅射出丝丝星火，顺势莽冲，大地不堪重负，开始龟裂。前方无论何物，都会被这滚动的星火剑气绞的粉碎。
地龙气团滚于百丈龙壁，所过之处寸裂崩坏，化为齑粉尘垢，落定埃土。
庞然行宫之前，百丈龙壁之后
一地碎尸。
这一天，李淳罡跻身天象，恰逢而立之年。
四
世间剑士如此不堪，武夫又好到哪里去了？
嘿，还别说，王仙芝那臭小子不错，看看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至于木马牛？一把剑而已，断了就断了，听说那齐玄帧是吕祖转世？等有时间了我李淳罡一定要去会一会。
李淳罡走出东海武帝城，腰间的木马牛被一柄普通的铁剑所取代，放下了天下第一的名号，不去想那惜败的一剑，他随心而去。
南海有观音？一剑之后，再无练气士踏足中土。
烂陀山有佛？一剑过去，二十三罗汉随手破之。
向来浪荡不羁的李淳罡，在前往龙虎山的路上被一个女子宗师给拦住了，这是他在打哭了一个大脚娘们之后，第一次被女子拦住。
“额……我想想，酆都绿袍儿是吧。”李淳罡摸了摸脑袋，似乎是在很努力的回忆着。
绿裙女子性子很是清冷：“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拦我路，可是要与我一战？”
“嗯。”
李淳罡当下也不废话，提起铁剑，起手仙人跪。
一抹扎眼的血红，染上素洁绿裙。
那绿袍儿竟是不避不闪，任由一剑穿心而过。
李淳罡慌了，这是头一次。
弃剑上前，将绿袍儿抱在怀里，却听到她很努力地在说些什么，语息温凉，气若游丝：
“天不生你李淳罡，很无趣呢。”
他只能听见几个简单的音节，仓促间哪里能思量清楚，当下立即背起绿袍儿前往斩魔台，先找那齐玄帧讨要续命之物再说。
……
“会杀人，不会救人？”
齐玄帧放下茶盏，拍了拍座下黑虎的后颈，示意让它安静。
李淳罡早已不耐烦：“少打马虎眼，有没有续命的法子，赶紧给绿袍儿用上。”
“佛家梵音，如耳畔打雷，生生不息；道家符隶，如临兵斗者，阵列前行；儒家浩然，如康庄坦途，气魄卓绝；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溅射甚广，你以为如何？”齐玄帧饮啜一口清茶，笑问眼前那青衫剑神。
“佛家秃驴，净讲些狗屁不通的义理；道家秘祝，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儒家小儿，自初代衍圣公后酸腐之气尤盛；兵家子孙，不过几式剑招能上眼罢了，不值一提。”
“倒是荒唐……啊，且先容我先伸个懒腰。”齐玄帧舒展双臂，晃了晃脖子：“既然与你说不通那些至理，那不妨换个方法，李剑神的最强手剑开天门贫道早有耳闻，不如这样，我接你一剑，我败，仙丹奉上；你败，那就请带着这位姑娘下山另寻他法吧。”
李淳罡懒得再费口舌，浑身气势一变，剑意攀升至极点，手中所持虽非木马牛，但此招亦然不受任何影响。
提聚长气，李淳罡将手中的剑轻轻一抛：“不屑天门为我开之，我李淳罡自可开天门。”
三尺气概，千古风流。
齐玄帧也望向头顶那一片若灿天光，轻声叹道：“果真无趣。”
“剑开天门，能杀的了天上仙人，可杀的了地上真人？”
齐玄帧手中拂尘作剑，霎那间，龙虎山外风云满，斩魔台内剑气长。吕祖转世风采，可见一斑。
这一日，李淳罡再败，跌下斩魔台后心境大跌，恰逢江湖人称吃剑老祖隋斜谷慕名问剑，与其互换一臂，不知所踪。
五
“可否后悔？”
齐玄帧在斩魔台上，最后问了李淳罡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李淳罡也思量了很久。
武帝城故意未递出决胜一剑，惜败王仙芝？
李淳罡瞥了一眼铁剑，自问不悔。
下山路上迎战隋斜谷，本应轻松取胜却痛失一臂？
看了看左侧空荡荡的袖管，他自问不悔。
失了那天下第一的名号，渐渐地被这个薄情的江湖所淡忘？
狗屁虚名，不值得挂念心头，他李淳罡亦然不悔。
只是，一想到那气若游丝的绿袍儿……
李淳罡心如刀绞。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阳间人屠徐骁站在李淳罡身旁，笑问道：“老剑神，你看我这北凉铁骑如何？”
演武场上，交击之音四起，几千位训练有素的北凉士卒挥动木枪木矛木刀，正在拟练两军交战。
李淳罡瞅了一眼演武场内的情况：“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溅射甚广，如今看来，甚为壮观。”
隐约地，李淳罡从这几千号人马上看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势，这种无双军魂，是用鲜血与荣光铸就而成的。
李淳罡阖眼：“听说你正在号称有万斤尾鲤的听潮湖旁建一座听潮阁？”
“嗯，而且快要完工了。”徐骁点了点头，望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且允老夫画地为牢二十年否？”
“剑神若愿，有何不可？”
……
裘衣遢破，锈剑重磨
李淳罡无趣地将手中的黄瓜嚼碎，把根扔下栏杆。
“老剑神，我有一事相委……”
六
“剑九黄背匣掠上墙头,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剑尽出,八剑式尽出。王仙芝单手应对。共计六十八招。末,剑九出。王仙芝右手动。剑九,如一挂银河倾泻千里， 毁尽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倾力而战,剑九黄单手单剑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剑九黄经脉俱断,盘坐于城头，头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经此一役,天下无人敢说剑九黄远逊剑神邓太阿。观海楼内曹官子赞誉剑九一式出,剑意浩然,天下再无高明剑招。
附三:剑九名六千里，为剑九黄亲口所述。
附四:剑九黄死前似曾有遗言，唯有王仙芝听闻。
羊皮裘老头坐在马车中，放好密函，阖眼沉思，剑九黄阵图，西蜀人氏 ，吃剑老祖隋斜谷的徒弟，为人耿直，好收集天下名剑以供奉其师，身怀九剑绝技，故江湖人称剑九黄。
观想东海武帝城头，李淳罡拟想的剑九黄与王仙芝巅峰一战越来越清晰，两者剑拳相拼，最后剑九黄面北端坐，全身经脉寸断，死而不倒。
六千里风云，城头竖剑匣。
“年少曾谬言西蜀无剑，荒唐可笑。黄阵图这一剑六千里，可为西蜀正名。”
李淳罡自嘲当年狂妄，提起瓷坛灌了半坛黄酒，然后将剩余半坛黄酒缓缓地倒入土中。
西蜀有剑六千里，半坛黄酒祭哀思。
……
“徐小子，且接住了。”
羊皮裘老头以气作剑，两袖青蛇频出，助那世子殿下锤炼大黄庭。
徐凤年吐一纳九，鼓起一身大黄庭，如雪衣衫无风自动，起手撼昆仑，硬抗三十六手两袖青蛇，成功做到半步不退。
“嗯…还算不错。你这一身大黄庭估计也凝实六七分了。”李淳罡收回浑身剑气，走到徐凤年身旁，探测他体内气机。
徐凤年脸色略显苍白，但还是笑道：“多亏前辈这几天勤加喂招了。”
对于徐凤年来说，两袖青蛇，能多扛一次那都是天大的福气。
“去后山走走？”
“好。”
…………
李淳罡坐在石头上，把玩着手里的神符，手指下压神符下坠，手指复而一旋，神符在他指尖圆转迅猛，最终行成一圈明亮刀影，不见刀身。
老剑神任由神符在空中旋转画圈不止，忽地伸手一抓，握住刀柄，古朴的神符刀身上瞬间炸开两道青罡，如同两尾通玄的青蛇萦绕盘旋。
徐凤年认真观摩这小型的两袖青蛇，理清其中细节，对此招的理解又加深了几分。
“惜而不悔左臂断，一袖如何两青蛇？”
李淳罡轻声慨叹，继而又道：“有些话，本想着回北凉分别时再跟你讲的，现在趁着今晚天时地利人和的，老夫也就不吝啬那点陈年旧事了。”
李淳罡自嘲一笑：“你可知为何老夫当年下了斩魔台后便心境大跌？”
徐凤年摇头：“不知。”
“老夫用剑，有一招但求撞响天钟，洞开天门以杀天人，当初那齐玄帧将要飞升，可谓仙人，既然剑开天门杀不了他，那此招便没有了意义。从此老夫再无剑道，境界一泻千里。”
李淳罡又问道：“何谓天人？”
徐凤年苦笑：“小子见识短浅，自然不知啊。”
老剑神李淳罡嘿然一声，道:“三教教义不同,根柢却同。古人说易与天地准,故触弥伦天地之道。这便是天人门槛,儒家圣人,道教仙人，释门活佛,莫不是如此。陆地神仙的说法,由此而来。一品四境,不是瞎掰的,金刚出自礼佛,指玄赞道,天象则是溢美儒家,唯有陆地神仙, 无分三教,到了此境，便是神仙,便是天人。”
李淳罡将手中的神符抛给徐凤年：“姜丫头让我赠予你的，啧啧，好大的手笔，一个赠大凉龙雀，一个赠神符，俩败家子。”
七
“天垂千象，地载万物，皇天后土，轩辕敬城跪天地以求死！”
“轩辕敬城求死！”
天地动容。
妖紫色的雷劫粗如山峰， 直直地劈向大雪坪，轩辕大磐想逃，却被轩辕敬城给拉回紫色雷柱之中。
浩浩汤汤的大雪坪，雷声不响，只余风雨，轩辕青锋呆呆的跌坐在一片凄怆的天地之中，嘶哑地号啕大哭。
徐凤年暗叹一声，走上前去为轩辕青锋撑伞，不是为了她，而是轩辕敬城这位儒生的所作所为，值得他去这么做。
大雨依旧滂沱。
她不起身，徐凤年便一直撑伞。
李淳罡望向雨中这一幕，随即眼中黯然、落寞、缅怀、追忆皆有。
那一年背负绿袍儿上斩魔台，一样是大雨天气，一样是撑伞。
世人不知这位剑神当年被齐玄帧所误，木马牛被折不算什么，跟隋斜谷互换一臂也不算什么，这都不是李淳罡境界大跌的缘由，哪怕在听潮阁画地为牢二十年，李淳罡也不曾在心境上走出那个画地之牢。
原本于世已是无敌，与己又当如何？
李淳罡想起她临终之际的容颜，当时他只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如今想来，不就是那不悔二字吗？
李淳罡走到大雪坪崖畔，身后是一如他与绿袍儿的撑伞男女。
绿袍儿被木牛马一剑洞穿内心的时候，曾惨脸笑言：“天不生你李淳罡，很无趣呢。”
李淳罡大声道：“剑来！”
徽山所有剑士的数百佩剑一齐出鞘，向大雪坪飞来。
龙虎山道士各式千柄桃木剑一概出鞘，浩浩汤汤的飞向牯牛大岗。
两拨飞剑，遮天蔽日。
这一日，剑神李淳罡再入陆地剑仙之境。
八
徐凤年坐在酒摊子里，眯着眼，喝的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黄，那时候我跟你唠嗑，问你啥叫高手气派，你说什么来着？”
“对了，你说有那能让九天之云皆下垂，四海之水皆垂立的本事，那才叫高手，你还说武帝城那位天下第二，算算年龄，约莫有这本领了，可你明明知道那王老怪是仙人了，那你还来这讨打干啥？你他娘的不是说咱们这行走江湖的，打不过就跑，风紧扯呼吗？”
不知何时，羊皮裘老头下了马车，走进酒摊子，径直坐下，骂道：“徐小子，你废什么话，没胆子就夹着尾巴滚蛋，在这里连累老夫也跟你丢人现眼。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干什么，老夫都答应过徐骁保你不死。”
徐凤年拿手指了指城头：“以我的斤两，做不成什么大事，就想去那里看一看，问个问题。”
老剑神洒然一笑：“这有何难？”
这一日，纷纷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的访客和城内百姓都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一名俊逸的公子，端碗而行，朗声道：“王仙芝，敢问何为九天之云皆下垂，何为四海之水皆垂立？！”
这一句话以雄浑的内力激荡出声，响彻半座城池。
紧接着，据后来好事者估算该有起码一千九白多柄剑，齐空悬于天幕。
而这番雄奇瑰丽的景象，缘于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独臂老头一句话：
“王仙芝，李淳罡来访东海，借着满城剑，与你一战！”
“请李淳罡出城，与王某入海一战！”
一道魁梧白影由阁楼顶层掠向东海海面。
一千九百剑，剑尖瞬指东海，羊皮裘老头跃上当头一剑，御群剑前往东海。
当世最强一战！
两人悬空，分开约二十丈的距离。
王仙芝面容肃然，拱手作揖：“谢李老前辈不杀之恩，王某铭心记刻半个甲子。”
李淳罡摆摆手：“无趣得很，你我今日一战，且尽兴。”
王仙芝袖袍一挥：“前辈，请。”
李淳罡洒脱一笑，一千九百余柄质地不一的长剑烁闪寒芒，千百剑罡逐成，似欲择仙而弑。
千剑千仙跪，他王仙芝，到底跪不跪？
寸芒过境，王老怪双手一扬，整个东海开始翻涌，巨大的龙汲水自海面上搅动卷起，形成数十道海龙卷，环绕在他的周身，挡住寸芒剑幕。
所谓四海之水皆垂立，便是如此 。
王仙芝拽过两道水龙卷，合而为一，以一袖作剑，霎那间，水龙卷呈猛龙过江之势袭向李淳罡。
王仙芝走的是集百家之大成的路数，很明显，这一袖青龙脱胎于两袖青蛇，师承李淳罡。
“来的好。”李淳罡凭空抓来一柄长剑，丝毫不顾剑身负荷，将剑气悉数注入，抛飞，亦成青蛇之势。
“再来！”无形剑气翻涌，数百柄长剑毫无征兆地崩碎，被充入气团之中，剑气缭绕翻涌，呈滚龙壁之势尾随青蛇。
两袖青蛇，剑气滚龙壁，皆是李淳罡拿手绝招，如今一并用出，威力呈几何倍暴涨。
王仙芝见状，双手探出下扯，只见天空中的云层被拉低许多，紧接着开始凝实，形成一道连绵不绝坚不可摧的障壁。
云海与龙卷相连，攻防俱为一体。
九天之云，四海之水
当真不可破？
笑话！
数以百计的青蛇与数十个剑气萦绕的气团轰滚而至，与云水相撼，沉闷的交击之音如同天雷闪逝所鸣。
一千九百余剑不堪重负，几近寥寥，大都碎成铁片掉入东海。
李淳罡看似陷入了窘境。
王仙芝负手而立，但紊乱的气机和破碎的衣袍也显示他此时的状态非常不好，但仍有一战之力。
只见千万余碎剑片自东海零落升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剑意。
海潮司空见惯，这碎剑潮如何？
李淳罡望向龙虎山所在的位置，轻声笑道：“绿袍儿，你看这一剑如何？”
“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万千碎剑组成青蛇，不，是组成一条巨型青龙，旭烈煌煌，破开云与海，直冲云霄。
天光散落。
“我有一剑，可开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九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过来的春雷绣冬，转头对李淳罡笑问道；“老前辈可敢与我去大燕矶观潮？”
李淳罡愣了愣，哈哈大笑，那叫一个豪气：“当年吴家九剑破万骑，老夫一人就能顶他们九个！”
独臂老剑神，既然今日一战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后一次在世间出手，也就无妨捅破天去，西蜀剑皇当年斩千骑力竭而亡，他李淳罡要让天下武夫知道剑道巅峰，远高于此！
“初入江湖，踏广陵潮头仗剑而行，只觉得一剑在手，天地逍遥，什么家事、国事、天下事、风雨事、庙堂事、江湖事，都不过老夫一剑的事。好不痛快，挺怀念那会儿年少不知愁的滋味。”
“今日广陵江一战，应该就是老夫的收官之战了，故而你小子莫要怪老夫抢去所有风头，一千骑杀尽，那赵毅不肉疼，再杀他个三四千骑就是，总要老夫酣畅才行。”
“万一真要落败，你小子也无需想着替老夫收尸，只管风紧扯呼，老夫死前自会留力一路送你出广陵。”
徐凤年洒然道：“老前辈若是信得过小子，只管往前杀去，后背交由徐凤年便是，咱俩杀到那大燕矶！”
李淳罡停下脚步，笑骂道：“可是明知老夫不会败，才说这一番豪言壮语？”
徐凤年一脸委屈：“老前辈这话真是比两袖青蛇还伤人。”
羊皮裘老头开怀大笑，脚尖一点，身形激射，扶摇豪迈道：“邓太阿，以剑杀人，你当真以为比老夫更强？”
李淳罡手持一北凉铁骑制式佩剑，迎向黑压压的重甲骑潮，大笑道：“横眉竖对语如雷，广陵江中恶蛟肥，仗剑当空凌天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甲子解尘惑，白首唤剑复狂歌。
忆昔年，他李淳罡亦是这般，飞剑横江，吟诗而渡。
一气之长，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剑气，千里之外起滚雷。
只要每当你能问心无愧的时候，比如一甲子之前的青衫剑神，比如一甲子之后解开心结的羊皮裘老头。总是那么轻轻松松地就成为了天下第一。
因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这么大，在你手里也不过短短三尺罢了。
后世记载，八月十八观潮日，李淳罡一气一剑，斩敌破甲两千六百余。
江湖再无新老剑神一说。
广陵江畔血流成河，拍岸大潮三个昼夜冲刷不去。
……
十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当年他买回两尾青红放养塘中，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的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就突兀树起一道光滑的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李淳罡意气风发的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无名的剑，与她相伴。
这羊皮裘老头望向峭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动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孤冢，柔声道：“世间剑士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而立前的剑道。”
“再后来，如你所愿，如齐玄帧那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我面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就是我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你且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出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前辈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独臂老头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他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的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