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你】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生于1950年卒于1995年,终年45岁。

尤记父亲下葬那日,老天似乎亦心有不忍,阴云笼罩天降小雨,而这并不能阻挡亲朋好友前来送行的脚步。甚至,许多非亲非故的村人扶老携幼不请自来,为他扶柩送殡。父亲虽英年早逝,但在他短短四十余年的生命里,却创造了很多令人钦佩的成就,他的好也得到一方父老认可。

哀乐声声人群攘攘,泥泞的乡间道路上,缓慢行进着一队神情悲戚的送葬队伍。

父亲的至亲走在队伍前排,母亲已经没有眼泪儿女们全身重孝,年仅八岁的小儿走在了队伍最前面,满脸懵懂的稚子怀抱父亲黑白的遗像,照片里的父亲音容宛在笑意暖暖。透过蒙蒙细雨,父亲双眼望向前方,望着生他养他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望着生他养他的土地和庄稼。

此情此景,让送葬的人们心有戚戚无声哽咽,那些曾受惠于他的人更是数度落泪。

而他对他人的好,又回转过来惠及到他的子孙后代。到如今,村人们对我们一家依然尊敬有加,可以说,这后面还是因为父亲的庇护。

现在想来,父亲骨子里有一股闯荡的劲头和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这样的劲头和精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但我认为,比较而言,父亲更加异于常人,就是这股异于常人的劲头和精神支撑着他,在短暂四十五年时间里创造了许多生命的辉煌。

                        (一)

父亲年轻时就是个不甘于土里刨食的农村娃。他一直不想呆在村里过庄稼人生活,21岁那年和前街高氏二女就是我的母亲结婚,也未能拴住他想要闯荡江湖的心,他依然思谋着往外走。他想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挣一挣庄稼地之外的钱。但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村里人人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就像羊群里跑出的骆驼,显得特立独行又格格不入。对了,父亲绰号叫“骆驼”。

曾经,有一个外出机会摆在父亲面前,然而当时面临的两大难题却让他与此失之交臂:第一,生产队不放人;第二,妻子有孕在身不愿让他走。父亲虽然不得已作罢,但却收不住他心心念念向外走的脚步。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1974年父亲24岁那年,他终于逮住了第一个外出机会。

他是我们村五队队员,当时的生产队长动员队员出门搞副业,给队里挣活钱。可是习惯了农村生活的人们没有谁愿意去,父亲却自告奋勇报了名。于是生产队跟父亲谈好条件,他出去搞副业,挣了钱交一部分到生产队,自然他手头也跟着活络起来,同时也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可以说这个阶段是他四处奔波创业生活的开始。

他去搞什么副业:卖苦力,拉碳。其实,这就是他最初想去的地方,当年的擦肩而过终于变成了如今的失而复得,我想,这背后必定是他那股闯荡的劲头和坚持到底不服输的精神帮助了他。日后,也正是这股劲头这种精神让他克服一道道难关,终于实现了他闯荡江湖的梦想。

我们村位于三县两省交界地自古就是交通要道,往西十里出了河北就进入山西地界。他拉碳的地方就是山西省的锁簧镇,他的工作是把锁簧镇挖出的煤送到平定城的一个造纸厂。

结果干不多久,父亲就被人给告了,理由居然是投机倒把。为此,生产队还派专人去锁簧镇调查。结果到底如何不得而知,但可以预知的是,他的这件差事就此打住,人也回到了村里,又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生活。

1976年改革开放前夕,就在父亲26岁那年,他再次得到一个外出机会。县城来的指标,要求各村派人支援县城发电厂,去给电厂拉煤渣。当时的村会计知道父亲愿意往外跑也有这个能力,就主动点名让他去,父亲自然乐得多一次机会。就在电厂拉煤渣过程中,好交朋友的父亲结识了两个无极县来的人,这两个人是专业建筑工精通建筑工程。

在县里好好拉着煤渣,不期然却赶上知青返乡大潮。外地回家的知青生机没有着落,拉煤渣这样的活儿也成了肥差,知青们争着去干。像父亲一样的这些农村人随之失业。他们本来就是临时抽调到电厂帮忙的。浮萍一样的他们又回到农村,拉煤渣的工作自然由返乡知青接替。

                  (二)

总想着往外跑的父亲,再次回到农村老家时,改革开放已经开始,市场交易恢复了,允许自由买卖了。既然给公家干不成,他就趁着改革春风决定给自己打工。第一时间,父亲想到在电厂拉煤渣认识的几个建筑工朋友。他要借他们的力,组建一支建筑队,这也是他第一次单打独斗。很快,他就把这几个专业建筑工朋友拉过来,又叫了本村几个青壮年,短时间内组建了我们村第一支现代化建筑队。

尤其是本村几个青壮年,之前从来不懂建筑,但在做建筑过程中却掌握了建筑技术,这几个人又把技术传给后人,建筑的星星之火也因此一代代传递下去,自此,我们村第一次有了懂建筑的自己人。

父亲带着建筑队,在家乡附近的村镇搞建筑,给三乡五里的邻村修路建房。干得热火朝天之时却祸从天降,外地请来的泥瓦工高空作业时,突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父亲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泥瓦工惨状的他被吓坏了。当父亲意识到建筑这活计人命关天时,便果断决定转行。

说话间就到了1978年,国家彻底实行改革开放,父亲的天地也跟着开阔了。他四处奔波多方打听,联系到内蒙的一家煤窑厂,煤窑厂需要大量木棒支撑掌子面,位于太行山深处的我们村最不缺的就是树木。于是,父亲率领村民们上山砍棒棒(木棍),其实就是砍伐树木,这要搁现在那就是毁坏森林。但那个时候,哪有这个概念。

村民们纷纷上山砍棒棒,砍来的树木按粗细定价,以钢镚直径为换算单位,二分钱粗一个价,五分钱粗一个价,父亲因此挣了一笔钱。但后来,他又接了这家煤窑厂的一个新活,给煤窑厂编运煤的筐子,煤厂中间突然出事,筐编好了却不知道往哪儿发,前期挣的钱也跟着赔了进去……这锤子买卖不赔也不挣。

跟内蒙这家煤厂的合作告一段落后,依然想着干点啥的父亲,突然想起早年在锁簧拉碳的经历,又转头跟锁簧镇煤厂联系起来。他想自己开个纸袋厂,这是他第二次独自创业。他打算把纸袋厂生产的纸袋销售给锁簧镇的煤厂水泥厂,因为这些工厂需要大量牛皮纸袋做包装。

就在他筹备纸袋厂之时,大队书记突然找到他,希望他能给大队干,纸袋厂也归大队管,大队会给他很多支持。这个时候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简直十人九商,村里大队不甘落后也想着办乡镇企业,于是就想到了父亲。

大队队长亲自出马,父亲自然满口答应。我一直认为父亲喜欢闯荡,但胆子并不很大,想那时他也十分疲惫吧,单人匹马的父亲突然接到大队抛来的橄榄枝,心里十分欣慰,他终于有了组织,他终于得到认可。

然而合作不久,一个小环节却让双方一拍两散。这样的结果现在看来实属必然,但当局者的双方未必能够意识到。分手的主要原因是,父亲为了拓展销路,需要给客户送些笨鸡蛋土特产,大队队长呢,答应的好好的,但在答应的同时却提出要求:送的礼要上账!

父亲一听这个心里就不自在了。我们村有句古话“一辈子会计三辈子害”,这白纸黑字写着他给别人请客送礼,没事儿了当然好,有了事儿他可真担不起。关键,他不想累及儿孙后代。 

                    (三)

就这样,时隔不久刚刚成立的纸袋厂又下马了,他的第二次创业也宣布流产。父亲再次开始了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生活,但他有他的优秀,从来不怕吃苦,并且从来不忘发掘商机。那么,他发现了什么商机?此时的父亲,又该怎么办?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他决定倒买倒卖,没能办成厂子的父亲不得已做起了倒爷,从东家拉了产品卖给西家,赚取中间差价。就在筹划纸袋厂期间,颇有眼光的他已经发现了下一个商机:贩卖棉线。他发现,缝合水泥袋需要的线也是个挣钱买卖。于是,他不做水泥袋却做起了水泥袋关联产业封口线的买卖。

可别小看这细细的封口线,日后,就是这个细细的封口线让父亲走向事业巅峰。但当时,这还只是一个商机,他把河北栾城产的水泥袋线卖到山西太原水泥厂。当时的行情是,1吨水泥袋线进价800块,买到水泥厂就成了1600块钱,利润对半看。父亲觉得这买卖太好了,这买卖绝对能做,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开个合线厂,那挣的可比这多多了。

但开办工厂需要钱需要场地需要技术,需要人力物力,所以并非易事,父亲也只是想想罢了。那几年他就现实地奔波在从河北到山西的路上,从河北栾城拉了封口线,卖到山西的水泥袋厂。

有一天,父亲坐公交车去山西,路过一个叫柳营的地方时,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一家工厂门口挂着“柳营合线厂”的门牌。父亲见了这五个字,心里莫名一动:何不就此下车?到这家合线厂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就这样,本来要去太原的父亲突然做出决定:中途下车。

他进了柳营合线厂,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栾城产封口线样品,跟柳营合线厂的成品比较时,忍不住惊讶地睁大眼睛:柳营合线厂生产的封口线粗细均匀且光泽度好,一看就是封口线机器非常先进。他迫不及待跟工人打听,这机器从哪买的,什么型号。工人笑着告诉他,不是什么大厂机器,是一个返乡知青王师傅设计的,工人还给父亲说了王师傅的各种好,说了王师傅设计的封口线机器各种好。

于是,父亲又立即做出了第二个决定:留下来,找到王师傅然后拜师!

王师傅不难找,一找两找就找到了。王师傅长得瘦瘦高高文质彬彬的样子,鼻子上架幅近视镜儿,见陌生人来找时,自然而然露出和善的笑容。父亲说着王师傅好,也憨憨地笑了。听父亲说明来意后,王师傅打量着他说:看你长像就是个实在人。接着又说:好,你既然想开合线厂,我就帮你设计安装,反正,我在这里的活儿正好完工。

就是这两个突然而至的决定改变了父亲当时的窘况,并成就了父亲的第三次创业。同时,也恰恰是这次偶遇这两个决定,成就了父亲未来的辉煌。

1980年农历二月二,父亲把王师傅请到了河北省井陉县的我们村。打眼一看,王师傅就是个文化人,当时年龄也六十有余,要说也是个胆儿大的。不带犹豫就跟着一面之交的父亲来到了做梦都没想过的穷乡僻壤。

用现今的话来说,王师傅的的确确是父亲的贵人,是他的到来让父亲迅速进入事业巅峰期。父亲呢,为了王师傅能安心工作,把远在太原的王师傅老伴儿也接了过来,并且租了一处独门独户的院落给王师傅老两口住,在既有条件下好吃好喝上上招待,这些自不在话下。

要开工厂首先需要选址建厂。师傅请来的同时,父亲也找到了厂房地址,一队驴圈。改革开放以来,生产队的打麦场驴圈牛棚都弃之不用,父亲通过跟一队队长交涉占用了这个驴圈。结果,机器还没安装好,队员们突然闹事儿,意思是宁可废弃也不让父亲占用。

这个时候的父亲,工人招了一大堆,师傅来了,机器有了,工厂却没了。他是一个不会轻言放弃的人,不得已的他再次选址,几经周折最终谈妥了八队打麦场,并在此安营扎寨。

开工厂必然需要钱,但是农民出身的父亲手里根本没啥钱。这可怎么办?幸运的是他赶上了好年头,政策上扶持农民企业,国家鼓励人们贷款经商,父亲果断从农村信用社贷款三万元。同时,为了尽量节省开支,他背着我母亲,把家里存的红松木头偷偷割开来弄成机器框架。

锦上添花的是,好朋友同时又是大队书记的刘叔叔,看他单人匹马很辛苦,就伸出援手帮了他一把,帮他跑前跑后一起建设合线厂,刘叔叔形象好口才好又是村干部,很多抛头露面的事儿,他一出头马上摆平,因此为口拙的父亲解决了很多棘手问题。父亲十分感动,最终在合线厂开业之时,义气的他主动拉刘叔叔入股,有难同当有钱一起赚,何况团结起来确实力量大。

1981年年初,合线厂正式开工生产,原料不缺销路畅通,真真正正的开门红。然而好景不长,1982年元旦时刘叔叔突然提出退出。而他退出的主要原因是:81年底原料涨价成品落价,销路和收入跟年初时相比一落千丈。生意不好做合伙人此时又提出退股,对于父亲来说不亚于腹背受敌。

但结果,无论如何二人还是分家了。刘叔叔带走当时合线厂的所有利润20万现金,父亲留下了一个入不敷出的空壳厂子。雪上加霜的是,二人曾明明白白约定,分家后刘叔叔在五年内不得从事合线行当,结果是二人刚刚和平分手合线生意便兴隆起来,刘叔叔居然背弃信义,迫不及待用分得的那20万块钱,于82年底在村里又建了一家一模一样的合线厂。

父亲对此毫无办法,但同时也顾不得许多。继81年底的市场动荡之后,82年的合线生意再次兴隆,他只顾着生产买卖,不断扩大生产,不断招兵买马,并且忙着外出找寻客户……

个人之间的恩怨却成就了集体的利益。我们镇一下子出了两家企业,这是大好事。同时国家规范个体企业管理,要求个体企业归集体领导,恰在此时,镇政府和村政府也迫切希望有自己的企业。结果,父亲的合线厂归了大队,刘叔叔的合线厂归了镇子。这也算是皆大欢喜,从此后,父亲和刘叔叔两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80年办厂以来,合线生意时好时坏,但总体来看生意一直不错。停不下来的父亲,曾在邻近两个县分别办过生产合线原料的纺纱厂,这些纺纱厂有的是与人合伙有的是自筹自建,投入了大量资金结果却不算太好,而他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进一步减少原料价格获得更大利润空间。

80年代末,父亲的客户已经从一开始仅仅供应山西水泥厂,拓展到内蒙和东北,跟当时如火如荼的地毯出口关联起来,他的业务进一步转移到供应地毯厂家用来编织地毯的经纬线。他的事业同时得到上级认可,于1987年成为省人大代表。

                      (四)

父亲本身是农民,从小过惯了穷日子,自己有钱后更是怜贫惜弱,村里谁家过不去了跟他借钱,他一准儿伸出援手。尤其是孩子上学交不起学费的人家,他更是慷慨解囊。他自己没受过太多教育,因此十分重视教育,当年的村小学还在村边破庙里,充作教室的庙宇破败不堪常常会屋漏门破,他手头宽裕后第一时间便投资一万元让小学修建教室。

自古以来我们村就有正月十五闹花灯逛黄河阵的习俗。从前的黄河阵为了照明,只是在人们逛的时候,在布阵的木头桩子上糊彩纸点蜡烛,蜡烛燃尽后黄河阵便一片漆黑,更兼村口风大,蜡烛时不时点燃彩纸,十分容易引发火灾,这是管理黄河阵的人最头疼的事情。得知此事后,父亲主动给黄河阵扯来电线安了长明彩灯。自此后,人们随时可逛黄河阵,再不怕蜡烛点燃彩纸或者引燃木桩造成不测。

而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合线厂解决了三乡五里的就业问题。合线厂从一开始的十来个工人到三四十工人,人数最多时达到七十余人,村里的成年女工基本都去了父亲的合线厂,村里女工用完,又去三五里地的邻村招收工人……

这个时候,父亲才刚四十出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试图跨越行业界限,投资矿产资源开发。合线厂生意虽然起起落落,但无论客户市场还是原料市场,无论生产还是管理都比较稳定,于是,他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行业的开发和推动中。

到1994年秋天,矿源找好了,机器买好了,工人也都找好了。就在万事具备之时,那年10月的一天,父亲去医院做了个秋季体检。就在这次常规体检中他被查出肺癌晚期,从此住院治疗,一直到8个月后的1995年6月,终于因医治无效病逝于乡下家中。

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接过他的重担,管理着厂子同时抚养五个子女并帮着五个孩子成家立业。最终,因为情势所迫,再加年事日高,母亲70岁那年冬天关闭了厂子。于是,改革开放后我们村第一家乡镇企业,曾养育过许多村人,并哺育了我们全家的合线厂宣布关停。合线厂在父亲手里十五年,在母亲手里十九年,共存世三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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