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 | 风流成性,自命不凡,多情更无情

一 半缘修道半缘君

暑日里荷花胜极,一眼望去,池中绿阔千红。荷花或亭亭玉立,或语笑嫣然,各有风姿。绰约柔美,款款之态,像宋朝的词;瑰丽艳逸,眷眷情深,像大唐的诗。

唐人爱牡丹,也爱莲。只有牡丹才配得起大唐的高雅华贵,亦只有莲的清洁,配得起文人雅士的风采卓然。

唐人爱诗酒,爱功名,也爱美人。世间最难消受的,乃红粉之恩;最难偿还的,是知遇之恩。

我早年读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只觉他是那痴心的男子,对妻子情深义重,矢志不渝。

怎么不是呢?除却沧海的水、巫山的云,别处的风景再不值得一顾。万花丛中过,他亦是波澜不惊,懒于顾盼回眸。此番情深,半是因了修道之心,清净无为,半是因为,曾经拥有过最美的她。

此诗乃元稹悼念亡妻韦丛而作,他与韦丛情投意合,恩山义海。

元稹乃大唐才子,风流倜傥,诗文卓越。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幼女,花容月貌,知书达礼。她在二十岁之时嫁与元稹,彼时元稹功名低微,颇为困顿。

婚后韦丛与元稹甘苦与共,为他煮饭烧茶,灯下织补,甚至金钗沽酒,无怨无悔。他们夫妇恩爱,如胶似漆,琴瑟调和。

韦丛却在其二十七岁时不幸病逝,元稹悲痛欲绝。为其写下《谴悲怀三首》《离思五首》,此诗便是其中之一。

元稹写过许多首情诗,皆是柔情缱绻,撩人心弦。然而一往情深的人是他,负心薄幸的人也是他。

他这一生,爱过许多女子,许过无数诺言,最后一一背弃誓约,辜负佳人。他多情更薄情,他负人也累己。

有人说,他与白居易一生际遇相似。同是出身没落家族,少时便才名远播。同在长安科考,同年登科及第,又一起任职于翰林院。他们一样宦海浮沉,谪贬天涯,郁郁不得志。年轻时,一个负了莺莺,一个负了湘灵。

一个写了《行宫》,一个写了《长恨歌》。他们此一生诗酒唱和,数十载书信不断,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元稹与白居易的情谊,胜过了他与曾海誓山盟过的女子的情谊。

白居易曾这样描述过他们的友情:“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至少,那些女子都成了他生命中的过客,而白居易却是他的终生诗友,不离不舍。

《唐才子传》中写:“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无逾二公者。”

二 风流才子多春思

元稹,字微之,是北魏拓跋氏帝室的后裔。他生于东都洛阳城南,祖上世代为官。元稹八岁那年,父亲元宽去世,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元稹自幼聪颖,仪表不凡。或许是幼年丧父,家族凋零,加之母亲也出身书香名门,对其教育甚为严厉。故而他刻苦求学,悉心读书,不敢松懈。

十五岁那年,元稹为早日博取功名,参加朝廷举办的《礼记》《尚书》考试,以明两经擢第。少年得志,意气飞扬,他之才名,在京城已是广为人知。

及第后的元稹,许是太过年轻,一直无官无职,闲居京城。盛世长安,繁荣华丽,不乏风流诗客,多是雅士名流。他平日博览群书,增长见识,闲时则邀约文友,诗酒一番,也是快意潇洒。

直到二十一岁时,元稹寓居蒲州,初仕于河中府。恰逢驻军骚乱,蒲州风雨不宁。元稹借助友人之力,护佑置身危难之中的远亲。

亦是此番际遇,让他结识了莺莺,与她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那时的莺莺,二八年华,宛若芙蓉出水,明眸皓齿,仙姿娉婷,气若幽兰。情窦初开的她,怎禁得起元稹的诱惑?他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会写诗,更会调情。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柔情缠绵。“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她是义无反顾,对之情真,毫无保留。他亦对之许下誓约,不负此心。

不过一年光景,元稹便为功名所牵,返回京城。留下多情的莺莺,独自憔悴,此后再无元稹音讯。

可叹情缘如水,好年华枉自蹉跎。“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后来,元稹写下了《莺莺传》,追忆这段爱情。不可否认,莺莺是他此生念念不忘的女子,但比起他的功名,莺莺的存在,亦只是轻如浮云,渺若飞絮。

三 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回到京城,参加贡举,与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并同入秘书省任校书郎。这时的他,虽官职低微,但因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深得太子少保韦夏卿赏识。

韦夏卿将至爱的幼女韦丛嫁与元稹,于元稹而言,此乃天赐良缘。娶了韦丛,意味着功名富贵已是触手可及。

他们夫妻恩爱,凤凰于飞,随韦夏卿赴洛阳居住。娇妻在侧,饱享荣华,称心如意的元稹,怎还会记得为其痴心守候的莺莺?

他对妻子深情,便要对莺莺薄幸。世间的情爱即是如此,你的开始,亦是别人的结束。

这段时日,元稹往返于洛阳和长安,也是乐此不疲。之后,元稹和白居易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白同及第。元稹被授左拾遗,真正开启他的仕途。

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刚任职便迫不及待上疏献表,以示其才,愿得君王赏识,有一日千里之志。

正因为太过急功近利,锋芒毕露,反而适得其反。他触犯了权贵,被贬为河南县尉。

虽也知官场风云变幻,竟不想,这么快便风雨着身。恰遭母亲亡故,元稹居家丁忧。三年后,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他奉命出使剑南东川。

任职期间,元稹调查贪污官吏,并写成长篇弹劾状上奏朝廷,平反了许多冤案,深得民心。白居易曾赠诗:“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申。”

由于触动了朝中旧官僚阶层和藩镇集团的利益,他随之面对的是被排挤和打压,是被闲置和忽视。就在元稹仕途失意时,爱妻韦丛突然病故。

元稹伤心断肠,写下著名的《遣悲怀三首》,以悼亡妻。

遣悲怀三者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的诗,句句情真,催人泪下。这样一位深情且才高的男子,算得上举世无双。

怎料得,痛失所爱的他,转身遇见了生命中另一位女子,并与之柔情蜜意,说盟说誓。

四 幻出文君与薛涛

这位女子,便是浣花溪畔的薛涛,大唐之旷世才女。薛涛乃蜀中乐妓、女校书,通音律,诗文极妙。

那一年,薛涛已年过四十,虽徐娘半老,但风韵不减。三十一岁的元稹慕其才华,亦爱她的风情万种。

薛涛到了这年岁,原本铅华洗尽,对情爱亦知收敛。但元稹的俊朗多情、甜言蜜语将其打动,彼此算是一见倾心。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浪漫美好的时光,虽短暂,却让她守望、回忆了一生。他写诗相赠,情真意切。

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她以诗相和,愿与之厮守,双宿双栖:“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她本谢绝红尘,躲在浣花溪畔,无意往来。为了他,她不顾世俗之见,不问来日方长,以身相许,此生不悔。

她用三个月的欢爱,换来了余生无尽的等候。他策马扬尘,决绝离去,留她孤身一人,于浣花溪畔望穿秋水。

元稹的爱情,可心如意,但他的仕途,却是坎坷不平。他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自此开始了困顿十余年的贬谪生涯。

这期间,他也曾奉诏回京,和白居易诗酒做伴,醉饮长安。他们才气相当,志趣相投,又都遭贬,被放置外地为官。

“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他们都是大唐的风流才俊,可谓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后来,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白居易则被降为江州司马。天涯沦落,仍相知相惜,书信频繁。元稹的宦途一直曲折迂回,时起时落,时悲时喜。

直到唐穆宗继位后,对他甚为器重,他被擢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元稹的诗那时已是家喻户晓,“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

宰相令狐楚亦赞其诗文“以为今代之鲍、谢也”,唐穆宗更爱其才名,咏其诗句。

甚至在穆宗的支持下,元稹登上相位。可元稹性情锋锐,不肯碌碌无为,今朝得志,更是“得意忘形”。如此又遭人弹劾排挤,仅三个月,便被免职罢相,犹如南柯一梦。

五 不关心事不经心

他被调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自此风平浪静。他也有过远大的梦想,一心为国为民,愿留名青史。只是被岁月耽搁太久,无法施展。在浙东为官时,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得百姓爱戴。

他的仕宦之路,波澜起伏;他的情感之路,则是五彩纷呈。在浙东,他遇见了与薛涛齐名的才女刘采春。

她乃一代名伶,有夜莺般婉转的歌喉,曾红遍江南。彼时吴越一带,只要听见刘采春之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可见其音是何等扣人心弦。

多情的元稹,邂逅这样一位妙人,又怎会不为之心动、梦萦魂牵?像当年追求薛涛一般,他写诗相赠,深情款款,不尽风流。

赠刘采春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们在一起亦有过一段温情时光。他是只顾朝夕,不问将来。她是痴痴眷眷,愿白首相依。她怎知,欢愉不过片刻,本是露水情缘,何来地老天荒?

他转身离去,连道别都是多余,因为他从未想过长相厮守。她江湖流转,或随哪个戏班,唱断天涯,或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总之不知去向,在人间销声匿迹。

他去了长安,入朝为尚书左丞,恢复从前的锐气。但其品行不正,好大喜功,很快遭人倾轧。元稹被迫出为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

宦海的波涛,不是凡人所能经得起的。他一生几经贬谪,坚执不屈,辉煌短暂,落魄久长。此次之后,他再无机会重回长安争名逐利,亦无机会为自己辩解。

他某日暴病,死于镇署。后追赠尚书右仆射,白居易为其撰写了墓志。这世上他爱慕的女子无数,但知己只有一名。

他曾写诗《赠乐天》:

赠乐天

等闲相见销长日,也有闲时更学琴。

不是眼前无外物,不关心事不经心。

如若可以,他亦不要再为碌碌功名,负累自己一生。而是做个闲散之人,每日不务正业,与知己一起,也喝酒写诗,也弹琴娱乐,无欲无求,漫不经心。

元稹死后的许多年,他的诗仍为世人所传诵,尤其是那首《行宫》。

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简短的几句,道尽宫女无穷的哀怨、王朝的盛衰。从前,闲坐说玄宗的宫女,已杳无踪影。

后来,是否亦有白头宫女,闲坐说元稹,读他艳丽缠绵的诗,论他的风流情史,说他和白居易的潇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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