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背师傅

我有次从家里出来,是傍晚,我抬头看到一根电线杆,被晚霞照出电荷流动,我只看了一眼,过了一座桥,那是我最后一次从家里出来。

我从小就与众不同,不夸张的说,我从小就过于常人,但这没有给我带来困扰,诸如不合群不被理解孤立无援等等。我擅长装傻,并深谙此道。因为我知道,当你说出别人听不懂的话,你会招人讨厌,当你说出超过别人对你认知的话,你会招人憎恨。不管是招人讨厌还是招人憎恨,我都是不乐意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我说我从小就过于常人。

所以当我爸妈异口同声地让我滚出这个家时,我丝毫没有表现出他们想象中的慌乱,我拿上我的压岁钱,还有班上黄小玲送我的文具盒,轻轻开门径直走了出去,那是我最后一次从家里出来,当时我14岁。

我说我过于常人,不是指被骂时的冷静,而是指我打心底讨厌这个家,然后决定离开,并很快付之行动。

我从家里出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黄小玲的家,我把她喊出来,把她送我的文具盒还给她,我说我要走了,这个地方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这个还给你,我不想留作念想。其实我还想说一些话,但看黄小玲一脸的不知所措,我就闭了嘴,转身离开,走了二十步远,也没听到黄小玲的抽泣声,我很失望,走的更快了。

我坐大巴,路过扬州,路过南京,路过芜湖,路过铜陵,我都没有下车,最后到了安庆,我下了车,我喜欢这个地名。

我下了车,看到车站对面的一家浴室,我跑进去,拍拍柜台,问那个剪指甲的中年妇女:“喂,你们这还缺不缺搓背师傅?”中年妇女噗嗤一笑,差点把指甲旁边的肉剪掉,尖起大红的嘴唇说:“你这个小不啷当的,你搓得动吗你?”我一想,对啊,我虽然有过于常人的智力,但没有过于常人的体力啊,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去,回头又看了一眼,中年妇女依然对着我笑。

我爸爸带我做过无数件事,没有一件是我欢喜的,除了每周日去的一趟浴室,一人两块,我当时算儿童,收半价,一块钱,搓背修脚各一块。我不喜欢搓背修脚,我喜欢泡浴池,四十多度的水,头浮在上面,我爸泡完我还在泡,我爸搓完背我还在泡,我爸修完脚我还在泡,我爸穿好衣服在门口喊一声我名字,这时候我就得走了,不然他就进来打我了,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打,总该是不体面的事儿,我恋恋不舍的站起来,擦干身子走出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这件事,对于浴室,我甚至是厌恶的,因为我在里面会缺氧,头晕,胸很闷,额头上的汗流出来进到水里,头顶上还滴落着散发异味的水珠,四周总是有小孩的哭声,大人的骂声,窃窃私语和谈古论今,口水,泪水,汗水,全部在这浴池里,这么的浑浊不堪,所以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件事情。

我从车站浴室走出来,身上的压岁钱大多付了车费,我一点不紧张,我已经十四岁,总不会饿死的。我路过一个烧饼摊,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我掏出钱买了一张饼,外面还铺了一层肉酱,老奶奶笑着说:“好乖乖,奶奶给你多涂了点肉酱,你尝尝。”我咬了一口,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饼,我眼泪流出来,一下子跪在地上,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了我吧。

后来的十年,我就一直在卖烧饼。在第十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奶奶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乖乖啊,你不要再卖烧饼啦,你回家去吧。”我点头,抓着奶奶杂草丛生的手点头。

但我只听了奶奶的前半句话,我把烧饼摊卖了,没卖几个钱,我走在街上,又有了十年前的感觉,于是我突然沿着路跑了起来。

我跑到车站对面的浴室,中年妇女已经不在了,招牌上的浴室也改成了浴城,我拍了拍柜台,拍出来的声音比也十年前的高出不止一倍,我问,你们还缺不缺搓背的师傅。柜台后面的光头戴着眼镜瞅着我,良久,说,缺啊,你来吧。

我今年三十六,在这个地方卖了十年的烧饼,搓了十二年的背,也算是我半个人生了,我今天说给你听,让你觉得这搓背的钱总不会是白花。


听到这里,我的背就算搓完了,我刚要站起来,那个搓背师傅摁住我,问,你要不要打个浴盐,我给你再讲讲我后来又遇到黄小玲的故事。

我噗的笑出来,说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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