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诗经》的草木寄情
看汪曾祺《昆明的雨》,所提及鸡枞的滋味,缅桂花的芳香,街道的名字……就连有关陈圆圆的传说也都与现在一般。像另一道并行相伴的时光,我未曾到访,却已然熟知。
原来,沟通着古今联系的,依旧是不觉溜进视线的草木。从远古飘来,于沧海桑田中,感知到一种凝定。《诗经》的诗人借比兴,寄情于草木兴荣,将自己交付于岁月流转中,总会如约而至的遇见,将心事诉诸于天地万象,我的悲喜即是天地万物的悲喜,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在不分彼此的物我沟通中,在“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千回百转中,郁结的心事获得一种消解与释然。
《周楠·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写出女子出嫁的美好和期待,桃花般粉红的年纪,灼灼的幸福和甜蜜,在古人,只需一株果树的简单,便可看见生活饱满和幸福的颜色。这是隔着时空传递而来的抚慰和陪伴,只要见那一树果实琅琅,我们自会从心底,流出一股汨汨的清泉,照见幸福的样子,舒服而惬意。
《绿衣》的“绿兮衣兮,绿里黄里”,丈夫的思念,在这衣物的黄绿之间来回翻涌,曾经的举案齐眉,如今的只影独怜,可他并没有深陷在悲伤之中。后一句“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将所有的过往,在怀念的哀伤中,酿成一种“获得”,一种归于本心的平静,这是古人“哀而不伤”的智慧。《燕燕》也是如此:“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盘旋的鸟儿,泣涕如雨,淅淅沥沥的绵长思念,自然流淌的深情,可而后的“淑慎其身”,便将理智拉回,让悲伤不泛滥成河,不泥泞过往,反而透着一种明媚向上的力量。
幸福与悲伤皆在一种健康自然之中,我们看不到颓然,看不到绝望,所有的情绪全都在一种乐观之中转还。即使如《谷风》,女子以阴以雨,见弃于人,被丈夫指责,而她亦能坚持“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的清白,并不只是一味哀求。诗中用谷风比拟自己状态,道出人生无偿,真切自然,将人性多变的一面呈现,予以警示。
而那些歌咏的的对象,更是借着草木光华,得到一种纯粹的文字刻画无法企及的生动。如《魏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位挺拔俊秀,高洁正直的君子,在俯仰之间,带着竹的清雅之气,与玉的朗朗之声,昂扬走来,高山仰止。
再看《硕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hù)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有丝毫狎昵之气。
例子不一而足。所有的生命情态,似乎在天地间都可以找寻到,另外一种“代名”,青青子衿的思念,菀彼桑柔的祸害,“鸟鸣嘤嘤,求其友声”的期待... ...或花或草,或风或雨,虫鱼鸟兽,所有的一切,取类之大,“婉而成章”。有意无意,这些借托之物,都成了他们自己的一部分,承载情感和生命,来到我们眼前。我们看到草木,看到日月星辰,会找到一种与先人的联系和共存,一种沟通,像悄悄话一样,于默默间,听故事跌宕,见人情悲喜。
《文心雕龙·比兴篇》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
“拟容取心”,再恰当不过。生命有时,花草一荣一枯,而真情却永远鲜活在蒹葭,摇曳在芣苡,悠扬在鹿鸣,来回在柏舟 ... ...
我们很容易困在一时的情绪中,无法逃离。此时,不如看看天地万物,听听从远古传来的诉说,会得到愈疗。哀愁并不是我们一人所有,快乐亦不是。
在与一草一木的排解之间,我们会获得更温柔坚韧的自己。
02 香草美人的升华
也因此,无数的后来者,从草木中,读到了这些“幽幽情思”,再与自身的心境结合发酵,成就另一方,只可意会的图景和美妙。
《离骚》中,这样的各种意象,彼此关联呼应,形成整体的意象群,楚大夫所有的情绪,在草木自然之间穿梭激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楚大夫借着幽兰惠树,秋菊芳芷,坠露落蕊... ... 这些意象塑造出一位品行高洁,不惧诟谤的“香草美人”形象,而借气味难耐,杂乱生长的野草杂菌,来喻朝中的悭吝小人。路漫漫其修远,香草于恶菌间周旋,他的美政理想屡屡受阻,不得不选择从彭咸之所居。
一边是理想“迟暮”,一边是“恐年岁之不吾与”的担忧,而在这矛盾之间,时间在步步紧逼,暗夜无可阻挡地扑袭而来,希望退却,而心中的炽热却固执不肯熄灭,不能冷却。《橘颂》中“深固难徙,梗其有理”的橘树,成就了他“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笃定。
如果,前方只有一种随波逐流的选择,那他便用更高昂的决绝不去同流。所以,他才“吾另凤凰飞腾兮,继之以日夜”,止不住对自由的向往,对纯洁的固守。最后,他把所有生命的叩问交予《天问》,而自己用死的壮烈,来完成此生升华。他走了,留下凄怨独绝的千古慨叹,抚慰着今后无数失意悲客的心。
他仰慕的神圣,如凤凰和蛟龙。我们,不会把这些再当成纯粹的物象了,在它们身上跳动着诗人深情无奈的血脉,有另我们心神剧裂的生命震撼力和感染号召。这是历久不被忘怀的原因。每每提及,悲怆难耐。
屈原将比兴升华到生命的诗意,成一种极致的浪漫主义。其后,在司马迁“发愤”著写的《史记》绝唱里,在庄子扶摇直上九万里鲲鹏的逍遥内,在凤凰台上凤凰游的气势中 ... ...显示出经久不衰的蓬勃和源远流长的绵宕。正应了这句:“屈原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屈原用“凄绝”的方式,得到了“永生”,于诗文,熏染在墨香余韵;于你我,深入在无需平复的心痛。这是他,一处无可撼动精神栖所。
从《诗经》“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清澈到《楚辞》升华,我们,所见之景,不单单是此刻存在,更是一种生命意识的顺接。
03 “清如许”的后续与现在
唐诗宋词,莫不如此。“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所有的物象,在情感的滋润中,变得立体饱满,无从细表,而全在这一花一叶之中,系寄着我们共通的情感,穿越长河落日与人事巨变,拂过人心,生出共鸣。
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皆染上,人世喜怒爱憎的颜色,流转在历代文人骚客的深情眼波,撩弄着凡俗人世的袅袅情思,谱写千古情愁,于诗词间流转。于万古照见同一。芙蓉泣露,昆山玉碎,丝雨无边... ...一切莫不是情的灌注。菊花满地堆积的憔悴难堪,缺月挂疏桐独的孤高,流水落花天上人间的冷暖无常……恋恋在天地间,氤氲开人伦情愫的轮廓,深深浅浅,混混溶溶,凝成一种绵渺曲折的寄托。是戏曲里的款款深情吟唱,是勾栏瓦肆间翻阅排遣的小说诉怀。
现代极速更进的社会,似乎“变”占据了生活的全部,人们不止害怕物是人非,去年花胜何年红的寂寥,更惶恐“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的陌生感。房屋再变,设施再变,潮流再变,唯恐一晃神,便被世界遗落在可疑的生活现场,不安肆虐……熟悉似乎成了一种记忆的奢侈。
而岁月留了一丝温情,于草木间。让我们得以窥探自己的来时路,因循那些一脉相承,不曾变过的微妙情愫,找回最初的纯真。《聊斋志异》中不乏植物成精的故事,他们染人之灵性,幻化成人形,演曲曲悲欢离合。
蒲松林自叹曰“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花木承载作者情感而成精灵,成另一个血肉之躯,聊慰“我”心。这是天地合一,万物一体的一种极致。有学者说,中国艺术无纯粹的客观描写,一切景语皆情语,物已不再是与己无关的“其它”,而是与自己,与世界对话的媒介。这是一种“共情”。“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春花碧草,秋月江风,溪流玉树... ....我们目睹的一切,都是深情绵绵的信使。这是古人留下的精粹,一种还归于简单的听取接纳和再造丰富。
草木比兴,如果,愁绪无解,美梦不得共享,那么便把这些交付于天地万物,交付人人可见的花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看见远古传达的情思,看见亘古的怀想与慰藉,于喧嚣骚动中。此时,不要把复杂再复杂化了罢,任流水向人间,任思绪起舞,在花团锦簇中。不辨物我,不辨你我,不辨古今,冷月虽默默无声,万物不曾言语,而寂寥落寞似有了回应。
因为从《诗经》而来的源头活水,因为根植在心的踏实,我们也会踏歌而行。天光云影,你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