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后传第一章:全胜记略


阿Q不独是来路颇有些神秘莫测,连他现在的“行状”也十分伟大光荣。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说话,都不敢拿他玩笑,从来没有敢指摘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绝不多言,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吊着眼睛或歪着舌头道:

“我们先前受你们鸟气,但现在,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有了很大的家产,住在上元街的大高楼里;也有许多职业,什么金融师,工程师,鞭炮商,都能玩的。有些工作做了好一些年,比如给别村制作家具和围裙,很像模像样,而且价格格外使人喜欢,就传了出去,名声大增。有些工作就超出他的力气范围,譬如做鞭炮,往往并不响亮,有时候还炸到买主,渐渐就乏人问津。但阿Q最近比较阔,而且买他鞭炮的,也多要买他的家具和围裙,竟得罪不得,都要腆着脸说他的“行状”好。只是有一回,有一个黄毛老头子抱怨说:“阿Q!这做的什么狗屎!没有规矩了!”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鼓着肚皮,要和黄毛老头对打,别人也摸不着他是要真打还是玩花枪,但似乎并没有结果。黄毛老头自己也是个不成器的,后来就换掉了。新来的还是老头,继续和阿Q做生意,照样买他的家具和围裙。

阿Q又很自大,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两位“教师爷”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教师爷者,将来恐怕要升级者也;钱太爷金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爱教书的,而且年轻时打过别村的人,而阿Q除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外,还要暗笑:我早几年落魄,但这会子阔得多啦!加以两位教师爷都有几处秃,且住的楼房已不及自己的高大,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羡慕以前阔人做的旧事,自思没有发迹时不曾享用,这会儿如果不补做,毕竟有些吃亏。譬如钱太爷以前很阔时,家里置着蓝色的鱼缸,养三两条小鱼,阿Q曾经见过,恭维说“养鱼有财”,被钱太爷耻笑,告诫他“养鱼为了快乐”。他想:这是错的,可笑!现在他自己阔了,钱太爷却有些破落,正是报仇的时候,他想。于是买了更大的象征发财的镶金边的鱼缸,养了密蜜麻麻一缸金鱼——这很有气概,只是阿Q家里的佣人还是以前没念书的,并不懂这风水科学,而且好几次抱怨鱼屎太多而不及清洗。再譬如,更早一些时候,金太爷曾叫阿Q到家里做工,招呼他吃意大利面条,竟然不拿出筷子,只用铁叉子搅缠,法子虽好,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现在未庄的富人真是成了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都忘了以前用叉子吃面条的旧事,独独他阿Q用起了铁叉!

阿Q“现在阔”,眼界高,而且“住在上元街的高楼”,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头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他的大脑,总是忽然发出一些豪横的话,而且同时还要抬起手臂,用涂了指甲油的指头,做出开枪的样子,嘴里发出“BiuBiu”的声音,几乎让听者以为遇见了狼人,做出逃跑的准备。然而,这虽然是他颅骨里的病症,如果他做梦或者保持安静,别人并不能分辨出来,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颇以此为贵,因为他并不讳说“狼人”以及一切近于“狼人”的词汇,甚至于要击节赞赏,“恶霸”也赞赏之,“欺凌”也赞赏之,再后来,连“拐”、“囚”都认为可以商量而力行之了。要是言辞激烈起来,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头通红的发起怒来,也不估量对手,拳大些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而且放出话来,要禁绝提供给他们家居和围裙了;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虽然他没有练过什么拳脚,也不懂什么文化,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少。于是穷些的村人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摇尾巴结了。

谁知道自穷村人采用摇尾主义之后,未庄的其他富人们便愈憎恶起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正义凛然阳春白雪的样子说:“哙,虽然有人新近阔了,但恶霸总要垮台。”

阿Q照例的开了尊口回怼:“你爷爷还贩过人!而且割人头皮!”

“听说未庄里出了狼人,而且半夜吃人!”他们并不怕。

对此莫须有名声,阿Q想不出如何回怼之法,又没念太多书,实不知道对手到底有多少黑暗历史,但报复的话仍然不能少:

“狼人怎么?你还不配……”说这话时,仿佛他颅骨里头升腾起一种高尚的光容来,并非平常的头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这是(过气的)富人们的恶毒圈套,要诱他自己跳进去,便不再往底下说。

但富人还不完,只是撩他,于是几乎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是绝对不会败的,眼看要揪拉他的油腻闪光的中分式发型,想要拽他跪在地上磕头,但被他拿明晃晃的票子晃了眼,竟至于松手。破落下去的过气的富人们虽然常因此破坏了阿Q锃亮而且有条理的发型,却没有再动手。这些过气的曾经的富人,虽然还想要保持架子,但毕竟已不如从前阔了,并不敢踏实得罪阿Q,所以垂头丧气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乖儿子几个人欺负老子?算什么好汉?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幸好老子已经阔了。”于是心满意足的得了全胜走了。

阿Q已不像从前,心里盘算的,后来每每都说出来——固然有时候说的是反话,所以凡对阿Q奉行摇尾主义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全面胜利法,此后每逢看他与教师爷或者别的曾经阔过的人们发动讲理或者斗嘴的战法,一伙人就棋先一着对他说:

“阿Q,你是必胜的。这是阔人的天下了。如果他们抵赖你的围裙质量不好,要断绝合作,或说去寻南边的卖方,那自然是他输——因为,南边的还要贵,他们不是多掏钱么,所以,还是你胜。”

阿Q用左手掌摸向中分式发型,眯了眼,撮了嘴,说道:

“是的。他们毕竟还要凉鞋,而且,我可以再降价,他们分不清形势,我已经正告过了,无论如何,我是全胜,而他们已经输了。”

但过气的富人虽然输了,却仍然要指点阿Q,虽然因为要多买便宜凉鞋和家具的缘故不能使用这些年才发明的,诸如贿赂或者窃密一类指控,转而指责起阿Q折磨佣人,用了全村人上古以来就颇为习惯的997作工制,而且听说先前在围裙车间罚女人跪,或竟用钢链捆(这些自然是上古以来就颇为习惯的)。于是表示要告官,让官府来发落。阿Q自然是真有折磨佣人的恶习,大约是从之前捏了尼姑的脸之后就落下的病根,所有略有些迟疑,怕坏了名声。万幸忠勇而识大体的佣人不知何故,站了出来,帮骂那过气的富人,告诉他们阿Q是真的好主,绝没有打过也没有骂过,至少,“至少给我饭吃,而且村子里其他村人还没有这样的福报。”这富人本来不是真心要告官,不过想引诱廉价而且勤奋的佣人换他们做主子,不意被当场识破,又一次讪讪地败下阵去了。阿Q见过气的富人遭了瘟,不到十秒钟,也心满意足的全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如此在多条战线上全面胜利的人,除了"全面胜利"是平常的事而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第一个”不香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洗脚店里洗脚,又和洗脚妹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全胜,愉快的回到上元街的大高楼里,放倒头睡着了。假使钱实在太多,他便去招呼邻村的无业青年演戏,一推人围在地面上,阿Q即红光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我拿钱!你们当我是皇帝老儿,给我磕头,要响!”

大抵他以为皇帝老儿是所有戏里最有面儿的,虽然戏班里也常有画白脸的。

“多少钱?”无业青年们齐问,汗流满面。

“一个响头一百块!”阿Q豪气干云地换了唱腔,并把手摸向身前的空气,做出抚摸玉玺的动作。

“万岁~~!万岁~~!万岁~~!吾皇阿Q万岁~~!”他们这样和唱,阿Q开心起来,声音更大:

“有赏!——一个响头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汗流满面的无业青年们的腰间。他腰间瘪了下去,但自思有佣人们源源不绝的勤奋和忠勇,自然还要再次鼓起来,无业青年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因为他减慢了掏钱的速度而拿他玩笑或指摘他“行状”不美。他终于站起身来,挤出堆外,对众人说:“都是兄弟,不要着急。下回还来。”众人虽仍瞅他的腰间,疑心他还有盈余,但并不急切下手。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各自回去,第二天,肿着眼睛仍等阿Q来招呼唱戏。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的腰间虽然因为唱戏的缘故时常会瘪下去,但教师爷和其它过气的富人竟然莫名地全生起病来,花掉了不少钱,比较之下,阿Q的排名,竟然又大大上升,他自然又一次全面胜利了。

但接下来的一次全面胜利,却几乎让他失败了。

这是未庄的一个平常的晚上。这晚上阿Q照例要去洗脚,洗脚店照例要收钱,但洗了好一忽儿,阿Q腰包仍是鼓的。他生出更大的豪迈之心,觉得不仅无业青年应该陪他演戏,洗脚姑娘们也要演,毕竟姑娘们更白,而且,戏班里的皇帝老儿,都要姑娘们穿长袖宫衣坐在辇轿里围着。但姑娘们无一例外拒绝磕头,也不愿唱“万岁”的戏。这让阿Q脸面很不好看,而且有个姑娘离开时还隐隐骂他:“这断子绝孙的阿Q!”这诅咒不仅勾连起阿Q变阔之前的旧事,而且使他疑心这是真的不可避免的命运了——他阔是阔了,却真没有了子孙,而且看样子不会有了。

“可笑!这并不是错的。”他回过神来,这样说道。

没有子孙反而不用太多担忧,想花什么样的钱,就花什么样的钱!而且钱都是他的——洗脚姑娘们谁愿意磕头,就加倍花给她!佣人……佣人的话,要更勤奋而且忠勇的——然而,说完这话,总还是忽忽不乐;说不用因子孙繁多而分家产,会使自己更阔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全面胜利了。他擎起右掌,用力的往还在捏脚的那姑娘脸上连摸了两下,粗声说:老子早阔了,你知道吗?那姑娘尖叫起来,而伊的尖叫引来了穿黑衣服的人,他们连打了阿Q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并不准阿Q离开,反要他赔钱。阿Q掏了钱,见腰包终于瘪了下去,又摸了摸似乎有些肿起来的脸,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人,不久也就仿佛是看别人打别人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回到上元街的高楼里躺下了。

仍旧是全面胜利,他想。

他睡着了。

(202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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