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语
对病人,医生们总会明智地建议换一换空气和环境。谢天谢地,这里就是这里,不是整个世界。七叶树在新英格兰没法生长,学舌鸟在这里也难得听到。野鹅比我们更具有世界观念;它在加拿大吃早饭,可以赶在俄亥俄州吃午饭,夜里又可以在南方的牛轭湖里梳理自己的羽毛。就是野牛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和四季保持步伐,先是在科罗拉多的大草原上吃草,等到黄石公园长出更绿更鲜美的野草时,它便前往享用。然而,我们认为如果我们的农场把栏杆统统拆掉,而把石墙垒起来,我们的生活就建立了种种界线,我们的命运便有了着落。如果你被挑选出来做镇上的办事员,那么这个夏天你就不能去火地岛游玩:可是你可以到地狱之火的地盘上去。宇宙远比我们的视野所看见的宽广得多。
但是,我们应该更经常地打量一下我们船舶的船尾栏杆,如同充满好奇心的船客一样,而别像愚蠢的水手那样,一路航行一路撕填船缝的麻絮。地球的另一面是我们的通信往来的老家。我们的航行只是绕着天大的圈子扬帆行驶,而医生们也只是开方子治治皮肤而已。一个人急匆匆赶到南非去猎逐长颈鹿;但是,他真是不应该去猎捕这样的猎物。你说一个人有多少时间可以去追逐长颈鹿啊?沙锥鸟和土拨鼠也可以进行这样稀罕的游戏;但是我相信把枪口朝自己打来倒是更加高贵的狩猎活动——
把你的目光对准内心,你发现
你的心中有一千个陌生地点
还未被探索。在它们中间旅行,
家庭宇宙志的行家终会修成。
非洲是什么意思?——西方代表什么?在航行图上不是有我们自己的内在白色吗?不过也许在发现时会证明是黑色的,如同海岸。我们会发现的是尼罗河的源头,或者尼日尔河的源头,或者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或者这块大陆的西北走廊吗?这些就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症结所在吗?弗兰克林[插图]是惟一失踪的人吗?他的妻子应该焦急万分地寻找他吗?格利奈尔先生知道他自己在哪里吗?还不如成为芒格·帕克[插图],成为刘易斯[插图]、克拉克和弗罗比歇[插图],探讨你自己的河流和海洋;探索你自己的更高的纬度吧——如果必要,不妨在船上装足肉罐头,供你吃用;还不妨把空罐头盒堆得天那么高,当作标志用。肉罐头被发明出来就只是为了保存肉吗?不,争做一个哥伦布,到你内心的全新的大陆和世界去,打开新的航道,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思想。每个人都是一个领域的主子,世俗的沙皇帝国只是这个领域的小小州县而已,是冰留下的一个小冻疖子。然而,一些人对自己不尊重却能表现爱国情绪,为少数人牺牲更众多的人。他们喜爱用来做他们墓地的土地,但是对赋予他们的泥土以生命的精神却不理睬。爱国主义是他们头脑里的狂想。“南海探险”意味着什么,出征声势浩大,开支庞大,其实只是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在道德世界里存在大陆和海洋,每个人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半岛和岛屿,可他却不去探索,一味坐在政府的船只里,在寒冷、风暴和吃人的蛮荒地域航行了好几千英里,由五百名船员和仆人来协助他,这无论如何还是比单独一个人去探索个人的海洋、大西洋和太平洋容易得多——
Erret, 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Iberos.
Plus habet hic vitae, plus habet ille viae.
让他们漫游并且细查外邦的澳大利亚人,
我拥有上帝更多东西,他们得到更多的路。[插图]
跑遍世界去弄清楚桑给巴尔的猫的数量,是不合算的。可是除非你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这事未必不可一为,也许你真的找到了一些“西梅斯洞”[插图],最终通过这样的洞深入到了内心世界。英国、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黄金海岸和奴隶海岸,都面对这个私有的海洋;但是,没有哪艘船贸然远离看不见陆地的地方,尽管毫无疑问直达路线通着印度呢。如果你掌握了所有的语言,认同了所有民族的风俗习惯,如果你会比所有的路人都走得更远,对所有的气候都能适应,能让司芬克斯[插图]用头去撞石头,那也还要听从那位古代哲学家的箴言:探索你自己吧。探索自己要求使用眼光和神经。只有被打败的人和逃兵才去打仗,只有逃跑的懦夫才应募去打仗。现在开始踏上最远的西去的征途吧,这样的征程不会在密西西比河或者太平洋停留,也不会在衰弱的中国和日本羁绊,只是直接走进这个领域,不分炎夏和寒冬,不管白天和黑夜,日落也好,月落也罢,直到地球也沉下去了还不停止。
据说,米拉波[插图]曾到大路上做过一次拦路抢劫,“验证一下让自己明火执仗地对抗最神圣的社会法律,到底需要多大的决心”。他得出结论说:“在大队伍里作战的大兵,连拦路抢劫的一半勇气都不需要。”——“荣誉和宗教从来无法阻拦一颗考虑周到和坚定不移的决心。”照目前这世界的走势,这是很有男子汉气概的;然而这又是闲散无聊的行径,如果算不上孤注一掷的话。一个更加健全的人会经常发现自己“明火执仗地对抗”人们所尊重的“最神圣的社会法律”,因为我们听从更神圣的法律,不这样以身试法也完全知道他的决心。一个人不需要让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对待社会,只管服从他自己认定的法律,他看到了什么态度就保持什么态度,就永远不能算作对抗一个公正政府的人,如果他碰得上这样一个政府的话。
我离开森林理由充分,如同我进驻森林有充分的理由一样。也许对我来说似乎还有几种生活可以生活,我不用花更多的时间过这样的生活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遵循某一条路线走下去是多么容易,多么习以为常,为我们自己设置一套常规。我在那里住了不够一个星期,我的脚下就踩出了一条小道,从我的门口通向湖畔;尽管我走出那条小路之后过去五六年了,可是它依然清晰可辨。一点没错,我担心别人也走这条路,所以它就一直畅通无阻了。地球的表面是柔软的,人们一踩就会出现痕迹;同样,人的心灵也会走出一条条小路的。不用说,世界的公路会被踩踏得多么尘土飞扬,传统和习惯又会形成多么深的壕沟吧!我不希望坐在船舱里旅行,宁愿站在世界的桅杆和甲板前面,因为在这里我可以看见月光倾泻在群山之间。我现在不希望到船舱下面去了。
通过我的试验,我起码明白了这点:倘若一个人信心满怀地朝他梦想的方向前进,努力过上他想象的那种生活,那他会在平常的时光里获得意外的成功。他会把一些东西抛在身后,会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限;四海皆通的更加自由的新的法则会开始围绕他建立,在他内心建立起来;或者旧的法则会借机扩充,按照他的取向从更加自由的意义上得到新的解释,而他会享有更高的存在秩序的权利,好好生活。他把自己的生活越是简单化,宇宙的法则越会删繁就简,孤独将不会再孤独,贫穷将会不再贫穷,懦弱将不会再懦弱。倘若建立起空中楼阁,你的劳动不会白白丢失;楼阁应该在空中建立。现在要把各种基础夯实在它们的下面。
英国和美国提出了一个荒唐可笑的要求,那就是你说话他们要能听得明白。人们生长也好,毒菌生长也好,都不是这样的。仿佛这样做很重要,他们听不懂别人就无法理解你了。仿佛大自然仅仅支持一种理解的秩序,不能够既养活鸟儿也养活四足动物,既养活飞禽也养活爬行动物,而“别出声”和“谁还出声”倒成了最好的英语,连光明镇都能听得见了。仿佛只有愚不可及才能保证安全。我主要担心我的表达也许还不够过火,也许没有游离我每天经历的狭隘局限很远,以便把我深信的真理表达清楚。什么过火!这要看你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下。迁徙的水牛到另一个纬度去寻找新的草场,不像喂奶时间的奶牛那么脾气大,奶牛一脚踢翻奶牛桶,跳过牛栏杆,紧追在它的小牛犊后面。我要求在某些没有条条框框的地方讲话;如同一个人在清醒的时刻,对着清醒的人讲话。因为我相信我做不到足够的夸大,为真实的表达打下良好的基础。有谁听到了一段音乐就担心会永远说话夸大其词吗?展望将来或者可能的前景,我们应该生活得相当轻松,表面含糊一些,在这个面上我们的轮廓应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如同我们的影子对着太阳会出现看不见的汗水一样。我们话语的挥发性真理应该不断地暴露沉积下来的现成说法的不确切性。它们的真实一会儿一个样子;只有真实的文字形式还保留着。表达我们的真理和虔诚的话语是没有界定的;但是它们是有意义的,芳香四溢,如同乳香之于各种高级的本性。
为什么我们总是俯就到我们最无聊的感性认识程度,还赞美为常识呢?最普通的常识是睡觉的人的感觉,他们用喊声表达出来。有时,我们往往把偶尔聪明一次半次的人和半傻半精的人归为一类,因为我们只能欣赏他们的智力的三分之一。有人一旦早起床了,便会对朝霞吹毛求疵。我听人说,“他们宣称迦比尔[插图]的诗歌具有四种不同的意义:幻觉、精神、知识和吠陀经文的通俗教义”;但是,在世界的这个地域,如果一个人的写作允许一种以上的解释,那就贻人口实,让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英国想方设法防止土豆腐烂,难道不能够想方设法医治脑子进水吗?脑子进水涉及范围太大,也更要命啊。
我不是以为我修炼到了朦胧的地步,而是说倘若在这些书页里发现的重大问题不比瓦尔登湖冰面上更多,那么我便感到骄傲了。南方的客户反感湖冰的蓝色,以为颜色是泥浆造成的,可这恰恰是它纯洁的证明;他们喜欢剑桥的冰,白色的,可有草腥味儿。人们喜爱的纯洁如同笼罩大地的雾气,而不是雾气上方蓝色的太空。
有人在我们的耳边唠叨,说我们美国人以及一般意义上的现代人,和古人相比,甚至和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相比,在智力上都应该算作侏儒。但是,这种比较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一只活狗总比一只死狮子强得多吧。一个人不幸属于侏儒的群体,那他就只有去上吊的份儿吗?难道他不可以成为矬子里的将军吗?让每个人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干好,努力做好他应该干的事情吧。
为什么我们要迫不及待地争取成功,非干这些孤注一掷的事业不可呢?倘若一个人不能和他的同伴们保持同步,也许是因为他听到了不同的鼓点。让他踩着他听到的音乐走路,不管音乐的节拍是什么,有多远的距离。他是不是应该像苹果树或者橡树那样三年五载就长大成材,这不是重要的问题。他应该把他的春天变成夏天吗?倘若我们被创造的各种东西的条件还不具备,我们能借以代替的任何现实是什么呢?我们不应该在一种徒劳的现实面前把船撞坏了。我们应该吃尽苦头在我们自己的头顶上树立起一个蓝色玻璃的天空吗?可是蓝色玻璃一旦建立起来我们一定还会凝视上方那真正的遥远天空,仿佛那蓝色玻璃天空不存在似的。
库鲁城里有一个艺术家,他喜欢坚持不懈地追求完美。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做一根手杖。考虑到在一件不完美的作品里,时间就是一个要素,但是一件完美的作品呢,时间是不能掺入进去的。于是他心下思忖道:手杖应该做得方方面面完美无缺,哪怕我一生别的事情都不干了。他立即向森林进发,决心挑选最合适的木材;他不停地搜寻木料,看了一根又一根,哪根也看不上,他的朋友渐渐地离开他了,因为他们干活儿干到老,一个个都死掉了,可是他这时还没有一点老相呢。他一心一意,决心已定,特别虔诚,这让他保持了永远的年轻,他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他不向时间妥协,时间便只好给他让路了,远远地待在一边叹息,因为它征服不了他。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完全适用的材料,库鲁城已是旧迹斑斑的废墟了,他于是坐在土堆上剥树皮。他还没有把拐杖制造出合适的形状来,坎大哈王朝就结束了,他用那个棍子头在沙上写下了那个种族最后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继续干他的活儿。等他把拐杖刮得光溜溜并且磨得闪闪发光时,卡尔帕[插图]不再是北斗星了;在他还没有给拐杖装上金箍和镶嵌宝石的杖头之前,婆罗贺摩[插图]已经睡醒过好几次了。可是我为什么不厌其烦提及这些事情呢?因为他的作品最后完成了,那拐杖突然在他眼前膨胀起来,让这位艺术家大吃一惊,它最终成为婆罗贺摩所有创造物中最漂亮的宝物。他在制造拐杖的过程中已经创建了一种新的制度,一个充满公正的比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尽管古老的城市和王朝已经消失,但更加美丽更加光荣的城市和王朝取而代之,兴旺起来。现在,他看见脚边堆满刨花,仍然是崭新的,对他和他的工作而言,过去流失的时间只是一种幻觉,其实时间没有流失,如同婆罗贺摩脑子里闪过的一星火花就点燃了凡人头脑里的火绒的火焰。材料是纯粹的,他的艺术是纯粹的;这种结果如何会不神奇呢?
我们能够给予物质的脸面,没有哪张脸最后会像真理一样让我们得到好处。真理这张脸特别经得起磨损。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在我们所在的地方,而是处于一种虚假的位置上。由于我们本性的脆弱,于是我们设定一种情况,把我们自己摆进去,这样一来同时处在了两种情况中,要走出来就加倍困难了。在清醒的时刻,我们只看重各种事实,这就是情况了。说些你不得不说,而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任何真理都比虚与委蛇的好。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绞刑架上,人家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告诉裁缝们,”他说,“记住在他们缝第一针之前在线头上打一个结。”他的同伴的祈祷倒被人忘记了。
不管你的生活多么低贱,那也要面对它,好好过下去;别躲避它,也别给它起那么多难听的名字。生活未必像你那么坏吧。它只是在你成为阔佬儿的时候才看上去像穷光蛋。爱吹毛求疵的人就是待在天堂里也能挑出毛病。热爱生活吧,哪怕一贫如洗。你也许会有一些愉快、刺激和春风得意的时光,即使住在一所济贫院里。落日的余晖照在济贫院的窗户上,像照在富人的豪宅的窗户上一样熠熠生辉;春天来了,积雪在济贫院门口一样会早早化掉的。我真的看到一颗平静的心在济贫院里生活得心满意足,如同在宫殿里一样具有开朗的思想。镇上的穷人,在我看来,往往过着最独立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了不起,接受东西才不会感到心下不安。多数人以为他们超出了镇子支持的范围;但是更常有的情况是,他们却没有超出通过一些不诚实的手段维持他们自己的生活的范围,这应该是更加丢人的行为。像圣人一样,耕耘贫穷如同伺候花园里的花草吧。别费那么多劲去强求新东西,不管是衣服或是朋友。翻旧求新,还是恋旧为好。物质是不变的;我们发生变化了。卖掉你的衣服,留住你的思想。上帝会明白你并不需要社会。倘若我整天都待在阁楼的一个角落不动,像一只蜘蛛,可我只要留住了思想,这世界对我来说该是多大还是多大。哲学家说:“一个人能从一支三个师组成的军队里把统帅俘虏,让它溃不成军;一个人却不能把一个穷困卑贱的人的思想剥夺掉。[插图]”别急不可待地寻求发展,让自己受到许多影响,把自己耍了;这全是浪费。卑贱如同黑暗,会露出上天一般的光。贫穷和卑贱的影子聚集在我们的周围,“而且看吧!天地万物扩大了我们的眼界”。我们经常得到提醒,如果上苍赐与我们克洛索斯[插图]的财富,我们的目的仍然不会变,我们的手段本质上也不会变的。还有,倘若你被贫穷限制在你的圈子里,倘若你买不起书和报纸,其实你只不过限制在最有意义最重要的经验里了;你被迫与可以出产极其丰富的糖和淀粉的物质打交道。接近骨头的生活最温馨。你用不着去干无聊的琐事。更高层的人宽宏大度,不会让在更下层的人遭受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购买多余的东西。而灵魂的必需品,用钱是买不到的。
我生活在用铅浇铸的墙的角落里,它的成分里掺入了一点铸钟金属的合金。经常在我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耳朵会听到一种混乱的丁丁当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是我的同时代人的嘈杂声。我的邻居告诉我他们和一些有名的绅士淑女的遭遇,还有他们在晚宴餐桌上遇到的什么显要人物;但是,我对这些事情就像对《每日时报》的内容一样,毫无兴趣。兴趣和谈话不外乎是关于服装和形容举止的;可是一只呆头鹅只会是一只呆头鹅,你怎么打扮它都没有用。他们向我讲述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讲述英国和印度,讲述某某大人——讲述佐治亚州或者马萨诸塞州,所有这些都是转眼即逝的现象,我听得不耐烦,随时都想从他们的院子逃走,像马穆鲁克[插图]省督一样。我喜欢保持本色——不愿意花里胡哨,招摇过市,抢占风头,哪怕是我可以和宇宙造物者一起行走也不愿意——不愿意生活在这个躁动的、紧张不安的、熙熙攘攘的、鸡毛蒜皮的十九世纪,而喜欢站着或者坐着进行思考,听凭这个世纪快快过去。人们在庆祝什么呢?他们都是安排委员会的成员,随时期待别人来训话。上帝仅仅是日子的主席,韦伯斯特[插图]是他的演说家。我喜爱权衡、对付并且走近那些最强烈最合理地吸引我的东西——不会吊在秤杆子上试图把重量称得轻一些——不会假设一种情况,而要按照情况的本来面貌做事;我只在我能认识的小路上旅行,因为在这种小路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拦我。没有打下坚实的基础之前就开始修建拱洞,这不会让我感到满足。我们还是别在危险的拱圈上玩悬乎的好。每处地方都有一个坚实的底儿。我们在书里看到,有个旅行家向一个孩子打听,他前面的沼泽地是否有一个坚实的底儿。那个孩子回答说,沼泽地是有底儿的。但是,眼看着旅行者的马匹往下陷,陷到了马肚带了,他于是对那孩子说:“我听你说这个沼泽地是有底儿的。”“没错,有底儿的,”孩子回答说,“可是你还没有到达一半深呢。”社会的沼泽地和流沙也是这样的;不过只有活到老年的孩子才懂得这点。只有在某种千载难逢的机遇里把所想的东西说出来或者付诸实践,那才叫好呢。有人愚蠢地在板条和灰浆泥的墙上钉钉子,我不会做这样的人;我要是干了这样的事情,我夜里定会难以入睡的。给我一把锤子,让我把墙上的纹路摸一摸。别依靠表面上的泥浆。把钉子钉在吃得住钉子的地方,钉得结结实实,你能在夜里醒来时对自己干的活儿感到心满意足——就是缪斯女神看见了,你也不会感到难为情。这样做上帝才会保佑你,也只有这样做上帝才帮得上忙。每一个钉子在宇宙这架机器里都应该是一个零件,这样你才能继续发挥作用。
我宁愿得到真理,爱情啦,金钱啦,名声啦,都在其次。我坐在一张餐桌旁边,餐桌上摆满了珍馐琼浆,招待得十分热情,但是惟独没有真诚和真理;那我从这种款待不周的餐桌上离去仍会感到饥肠辘辘。这样的招待如同冰一样寒冷。我认为不需要用冰块再给它们降温了。他们告诉我酒的年代和酿酒的名声;但是我想到了一种更古老、更新潮、更纯粹的酒,一个更光荣的酿酒时代的产品,可他们没有得到,花钱也买不来。风格、房子和庭院以及“娱乐”,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访问过一个国王,可是他让我在过厅里等待,行为举止不像一个懂得款待客人的人。我的住地附近有一个人住在一棵空心树里面。他的行为举止像一个真正的君王。我要是去访问他,应该会得到更好的招待吧。
我们坐在客厅里要等待多久,遵守无聊的陈腐的道德,让任何工作都变得不得要领多久呢?仿佛一个人每天一开始都要痛苦很久,雇用一个人来给他耕种土豆;下午出去实践基督教的温顺和仁慈,事先还准备了许多良好的愿望。考虑一下中国的傲气和人类停滞不前的自满吧。这一代人为自己成为名门望族的最后一代,难免感到沾沾自喜;在波士顿、伦敦、巴黎和罗马,想到这一代的悠长的血统,看得出它还在诉说它在艺术、科学和文学方面的进步,感到十分满意。各种哲学协会的记录不难找到,关于伟人的公开的溢美之词比比皆是!好样的亚当对自己的道德很是欣赏。“是的,我们做出了伟大的业绩,歌唱神圣的赞歌,它们将会永垂不朽”——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记得住它们,它们才能不朽。亚西利亚[插图]的博学的社团和伟人——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我们是多么年轻的哲学家和试验家啊!我的读者中,还没有一个是生活过整个人生的。在人类生活中,这些也许只是春季的月份。即使我们生了七年的疥疮,那么我们在康科德还没有见过十七年的蝗灾。我们知道地球有一层薄薄的壳儿,我们就生活在这层薄壳儿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深入过地球表面六英尺,也没有跳上去六英尺。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还有,我们在我们的时间里有一半时间在熟睡。但是,我们很看重我们的智慧,在地球表面拥有一个健全的秩序。真的,我们是深刻的思想者,我们是胸怀大志的精灵!我站在森林的地上,脚下有一只虫子在松针间爬行,想方设法躲避我的视线,我于是问自己为什么它会有这些谦逊的思想,想要躲开我,我也许是一个心怀恩赐的人,告诉它的群体一些可喜的消息;由此我想到那位更伟大的心怀恩赐的主,大智者,也站在一旁审视我这个人虫呢。
新奇的东西源源不断进入这个世界,我们却容忍不可思议的无聊。我只需要提醒一下,在大多数最开明的国度里,我们还在聆听什么样的布道就足够了。这世间有欢乐和忧愁这样的字眼,可是它们都是赞美诗的复句,用鼻音吟唱,因为我们只相信平庸和下贱。我们以为我们只要换一下衣服就好了。据说,大英帝国是非常庞大非常令人仰慕的,而且美国也是一流的强国。我们每一个人背后都在潮起潮落,这潮水能够把大英帝国像小木片一样漂浮起来,如果每个人在内心记住的话。谁敢说十七年的蝗灾不会平地而生呢?我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的政府,不像英国政府那样,不是在午餐后喝着酒闲聊的工夫就组建起来的。
我们体内的生命像河流里的水。今年也许河水猛涨,水位高得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把干枯的高地都淹没了;甚至这一年也许是多事之秋,会把我们的所有麝鼠全都淹死了。我们不总是在干燥的土地上居住。我看见深入内地的河岸在很远古时,远在科学还没有记录它们的洪灾之前就受到河流的冲刷。每个人都听说过在新英格兰盛传的那则故事,说的是一只强壮而美丽的虫子,从一个苹果木旧餐桌的干板子里钻出来。且说这张餐桌已经在农人的厨房里熬过了六十多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州,后来到了马萨诸塞州——可是那个虫卵在活着的苹果树里存活了更多的岁月,这从树的年轮上是看得出来的;这虫子在里面啃咬,好几个星期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受了一个瓮盆的热力从虫卵里孵化出来的。谁听了这样的故事,能不增强复活和不朽的力量,信心大增呢?谁知道如此美丽的长着翅膀的生命,它的卵子竟在社会的僵死干枯的生活里熬了几十年,还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木头心里,一开始是绿色的活树,然后是渐渐风干的坟墓一样的壳子里——也许这时在木头里啃咬了好多年,坐在喜庆餐桌边的这家人才听到响声,大感意外——再后来便是出人意料地诞生于社会最不起眼、转手出卖的家具里,最终享受到它完美的夏天的生命!
我不是说约翰或者乔纳森[插图]能够认识到这一切;只是说时间尽管流逝,却永远制造不出黎明的那个明天,就具备这样的性质。让我们的眼睛失去光亮的光明,对我们来说就是黑暗。只有我们醒来的那天,黎明才是黎明。黎明到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太阳只是早晨的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