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夕阳拉长了地面所有物体的影子。一个女人从晚晕中起身,顺着田梗歪歪扭扭地往家走去。她走得缓慢而吃力,似乎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仔细看,她走路的姿势和正常人有所不同,她的身子剧烈倾斜着,似乎给那条腿很大的压力。村里的人看到她,都会不自觉地往旁里避让几分。她叫余秀华,湖北钟祥市的一名普通农家妇女,出生时患有严重的脑瘫,这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她口角歪斜,走路不稳,连说话都很吃力。
她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自顾自地走着,嘴里吟诵着才写好的诗歌。她就是“脑瘫诗人”余秀华。
01
2015年,凭着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余秀华迅速走红网络。略显恶俗的标题之下,掩藏不住她单纯真挚又充满着自由的情感渴望。
有人因为这首诗批评余秀华是个“荡妇”,面对这样的指责,她理直气壮的回怼:“我就是荡妇,你怎么着吧!”她毫不隐晦自己的生理需求,把很多女人想做却始终没有做到的事情坦然的写在了纸上。然而,大多数人都没看到的是,因为残疾,她对感情的追求来的比普通人更加艰难。
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下,女人袒露自己的生理需求就是一件下流的事。无论在什么时候, 如果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有关“性”的话题,就一定被冠以“荡妇”、“婊”的名号,可是,如果同样的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只会博得大家会心一笑,并用一句“不过是黄段子”轻轻掩饰过去。这种长期的不公平压榨了大多数女性的感情世界,让她们谈性色变,甚至耻于公然表达自己的感情。然而,性作为感情中最细腻、最轻盈的载体,是我们走进另一个人心中的钥匙,余秀华不做作、不伪装、也不下流。
她这辈子是没有得到什么爱的。父母亲从小就告诉她“她这辈子残疾,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这让她极度的自卑,并在19那年,由父母做主,将她嫁给了一个从四川流浪过来比她大了十几岁的男人。男人叫尹世平,身体健康,父母都觉得,能嫁给尹世平是余秀华的幸运,她该好好珍惜这个能够接受自己残疾的男人。
但余秀华和丈夫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导演范俭拍摄的关于余秀华的纪录片中,面对一条钻入了网兜的鱼,丈夫的反应是“活该你死”,而余秀华却用荷叶捧着水放生了可怜的鱼。丈夫看重的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而余秀华是个心思细腻、情感充沛的女人,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灵魂被困于这样没有理解的婚姻。
女性意识的觉醒就是从对待婚姻的态度开始的。对很多人来说,结婚成家,就是忍受委屈,跟随社会的脚步,边走边看。多数人愿意做温水里的青蛙,一次次的突破自己的底线,或者循规蹈矩的在父母、邻居和周围人的眼光中活的小心翼翼,牺牲自己全部的感情,只为了争取那一纸有名无实的婚姻证书。而单枪匹马的余秀华选择了突出重围,不顾一切:她要离婚,这份在每个人眼中看来她“占了便宜”的婚姻。
02
这条漫长的自我救赎之路走的十分坎坷。尹世华每年都会出去打工,只有春节才回家,但他会准时把钱打到家中,赡养一家老小,余秀华的父母非常满意这个女婿,对于自己女儿的离婚想法是一百个不愿意。
在所有人看来,这段婚姻的维系靠的全部都是余秀华丈夫的孝顺,她一个脑瘫患者,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有什么资本去提这件事呢?但只有余秀华自己明白,在这段婚姻中,她得到的,仅仅是一具过年回家的躯壳而已,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了夫妻之实。甚至从余秀华的诗中,我们看到了这个男人对于余秀华的家暴及其出轨行径。
这样一个残疾的女人,仍然渴求着最简单的爱情,但现在的她,要想离婚,阻碍重重。
苦闷之中的她开始写诗,从2005年开始,她仿佛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她的身体残疾,但心灵却从不为所困,她对生活有着巨大的热情和冲动,并直言不讳袒露了自己对性和爱的渴望。这样一首首朴实无华的作品,把她推上了非议的风口浪尖的同时,也让她一夜之间,迅速爆红。
余秀华的诗写的极具乡土气息,就像她文字中写下的那些“似内心的雪的麦子”、“磨眼里灌进的苍耳和水花生”,她用一种从黄土地中汲取的天然写作气息为自己的诗作注入了灵魂,让他们成为一个个人,一个个渴望自由和真爱的活生生的人。
然而,对于母亲来说,她的成名让她感到更加不安,因为在母亲看来,没有什么比保持住一个稳定的家庭更重要了。
余秀华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具有乡土价值观的女性,朴实无华,遵守着即成的一切,要余秀华不惜牺牲自己的真情实感来让步于这种恐怖的稳定。就像吴飞在《浮生取义》中说到的那样:“在农村,一个光棍或者缺乏家庭关系的人,不是正常人。”余秀华在诗作的世界中是一个成功的人,很多的女性都以她的诗作为自己的星座指引,但在母亲的概念中,她只是一个即将走向离婚的女人,她为这种“失败”而焦急不安。母亲没有错,她在用她一辈子维护的家庭观念为余秀华寻找一种幸福,只是在很多时候,这种“被幸福”是我们要警惕的枷锁。
03
写诗让余秀华的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实和丰盈,也为她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有了金钱撑腰,她的一切想法都更加具有行动力了。这次,她没有打官司,没有找旁人说和,她直接一个电话打给正在城里打工的丈夫:“15万,你要是不回来,就连这些钱都没有。”离婚办的顺利极了,离婚当天,两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意,余秀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以这样轻松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纵使母亲哭成了泪人,纵使全村人都骂余秀华是现代版“陈世美”,她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开心。她凭借着自己单薄的身躯,独自去挑战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她让人们看到,即使是一个残疾的女性,也有追求情爱的权利。其实,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渴望拥有爱情的女性不在少数,但过去,受制于社会整体氛围的不公,这些隐秘的情感都被藏进心里,造成了很多女性的悲剧。如今,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越来越多的女性敢于主动的提出离婚,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对于余秀华这样的残疾女性来说,跨出这样的一步是相当需要勇气的。
全村人都等着看这样一位残疾的女人离开了男人,该怎样活下去。母亲也整日为她的生活感到头疼不已,但离婚后不久,余秀华就开始破天荒的打扮自己,她开始穿上黑丝袜,摸上喜欢的口红,甚至跑到韩国做了整容,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诗歌事业。
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学术研讨会、诗歌讨论会邀请她去,每一次,她都会淋漓尽致的展现自己的率真和幽默。她可以调侃的说“你真好看,可以和我儿子认识一下吗?”,也会怒批不良营销号对她的偏见和误解。她坐在一群嘈杂的讨论着她的诗歌的文化人中间,看着他们情绪高涨的对她的诗评头论足,她却说:“我不知道关于我的研讨会到底值不值得开。”
她单纯、安静,像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意外的闯入了大人们的世界,看着他们摇头晃脑,她想,我哪知道我当初的决定会有这么大的代表意义,我不过是一个追求爱情的女孩子罢了。想好,她就又坐得笔直,听着别人的闲言碎语,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事情。
“脑瘫诗人”成为她永远摘不掉的噱头,供人们使劲的消费。但这永远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她依然热烈而偏执的生活着,等待着属于她的爱情的出现,如同她自己说过的那样: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是的,如果生活有一百种苦涩的味道,你只要尝着那一点点的甜,就能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