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如你

(谨以此文写给生命里最美丽的花朵)

    我生命里可以拥有很多东西,但我明白,除了卡罗拉,我将不会再拥有第二种车。没有人可以理解我的这种固执与孤独,连我自己有时候也解释不了这种情怀。或许仅仅是因为卡罗拉代表着玫瑰——这朵曾在我全部生命中盛放却又凋零的花朵。

    当我第一次重拾这朵玫瑰时,我的沉默像极了飘荡在城市上空的雨水,我的视线跟着玫瑰的香气透过摇曳着雨刮器的挡风玻璃车窗逐渐填满整个广袤无垠的天空,然后像乌云一般铺天盖地地散开,最后渗透进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里。我想象着在空中飞舞的玫瑰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般地坠落进那个路口,然后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个披星戴月守候着它的女子手里。

    她的名字叫玫瑰,当然这是我给她起的。

    七年前的苏州就跟那个时候的我一样尚未成熟,还没上涨的房价、没有地铁的交通。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繁华与荒凉交错的雾气中,在一个个多雨的季节里,学校周遭的荒地大兴土木,繁华破土而出,高楼拔地而起。只有我的孤独一成不变地被重重压在上方山山脚下。

      解救我的不是唐僧,而是如同一个玫瑰一般的女子,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我才不会感到孤独,或者说,只有跟她在一起时,孤独才会让我感到安心,感到惬意。

      而玫瑰总是说,她只是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贩,承担不起我这样的比喻跟修辞。

      并不是每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贩都会认真去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

      那时候,我的学校还有着新老两个校区,它们在两排香樟树的掩映下隔空相望。由于新校区教室不够用,每每夜自修,我不得不去偏僻荒凉的旧校区。等到夜自修结束时,平时凄凉寂寞的老校区总是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的人群从门口涌出,而那两排香樟树下,总是驻扎着卖夜宵的小摊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玫瑰的。

      当我所有的目光跟着那一晚皎洁的月光全部落在她身上时,她的目光却从没有离开过手上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她安静地杵在那里,婆娑的树影时而覆盖在她的脸庞上,时而又投影在那本书蓝色的封皮上。我慢慢地向她靠近,原先模糊梦幻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变得旖旎。要不是她面前的那辆卖臭豆腐的小推车,我一定会认为她是这里的学生。她漫不经心地给我煎豆腐,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本书上,而那本《追忆似水年华》实在太过薄如蝉翼,即便她从头到尾没有抬眼看过我,我依旧可以感觉两道洁白的圣光从她的瞳孔散发出来然后照亮整条马路。当她把臭豆腐递给我时,她手背上的一朵玫瑰立刻呈现在眼前,那应该是个刺青,我顿时觉得手里的豆腐芳香馥郁。

      “这本书我刚看过不久,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写法叫作意识流。”我轻描淡写地随口一说,然后转身就走,虽然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玫瑰在那时候一定第一次抬起头来看我,我继续走着,走到她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

      而孤独产生的安心也从那一晚起渐渐地闯入我的世界。我从小便是一个沉默寡言却又躁动不安的男孩,风平浪静的情绪写在整日充满微笑的脸上,而孤独带给我的不安却早已在内心翻江倒海,在遇见玫瑰之前,我害怕未来,害怕计划带给我地不确定,害怕一切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的变故。自从看到玫瑰之后,看到那个宛若雕像一般手捧《追忆似水年华》的女孩后,我的心突然变得平静而又虔诚。

      而玫瑰每次听到我描述第一次见到她的感觉时,她总是笑着说,她只是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贩,承担不起我这样的歌颂以及赞美。

      当一个小摊贩去夸奖另一个小摊贩的时候,这样的比喻就自然多了。

      我不是一个喜欢吃臭豆腐的人,当然这是在遇到玫瑰之前的事了,我会在每一次夜自修结束时来到玫瑰跟前买一份豆腐,然后跟她聊几句她手里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久而久之,她从第一卷翻到了第四卷,我与玫瑰也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信任,玫瑰有时候因为看书不想打断自己的思路,于是我会自己给自己煎一份臭豆腐,然后装袋、打包,自己给自己找零。慢慢的我成了一个老手,当玫瑰看到第七卷的时候,我已经站到了她的边上,人多的时候,玫瑰负责看书,而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摊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帮她,正如同玫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欣然接受我的帮忙。只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中难免会有我的同学,他们总会在事后轻描淡写地问我,G哥,那个人是你的姐姐吗?

      当我第一次称呼玫瑰为玫瑰的时候,她的笑容蔓延到了上方山山顶,我依稀可以记住她的那句原话:“小弟弟,你追女孩子的方式很拙劣,把女孩子比作玫瑰是一件很俗气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没那么俗气了。”

      从那以后起,我便开始唤她为玫瑰。我从未问过玫瑰她的真实年龄,她应该比我大个两三岁,可能更多。我也从未想过我们之间年龄以及其他因素的差距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因为玫瑰带给了我太多的安心以及惬意,于是我的大脑有时候就停转了。

      我与玫瑰之间的情愫也在炸臭豆腐冒出来的热气中慢慢地升腾、氤氲,最后散成一望无际的雾气漂浮在这座城市周围。而玫瑰听到我这样的比喻,一脸茫然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这不应该是雾气,因为再怎么厚重的雾气也抵挡不了呼啸而过的北风。

      但我跟玫瑰都明白,呼啸而过的狂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呼啸而过的那辆蓝白相间印有“城管”两个字的执法车,它比狂风更能卷走东西。

      我几乎在学校的每一个夜晚都会与玫瑰一同在旧校区门口度过,除了与她一起卖臭豆腐,玫瑰跟我断断续续聊过很多,她告诉我自己孤身一人从遥远的家乡来苏州快三年了,她家里还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弟弟,玫瑰还告诉我他喜欢看书是因为看书会让她感到平静,而现在跟我在一起她也会感到平静……我们的聊天时常会被那辆来势汹汹的执法车所打断。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玫瑰园里的花瓣散落一地,玫瑰总是能比我更早预见暴风雨的来临,每次逃跑她不光要拖走那辆小推车,还要带走后知后觉行动笨拙的我。

      在认识玫瑰以前,我总是很乐于看到城管到来,所有小摊贩四处逃窜的场景,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撑着伞的人看着其他人在暴风雨里被淋透然后慌乱奔跑。

      当我自己置身在这场风雨中时,为我撑伞的却是玫瑰。

      玫瑰经常跟我说,万一哪一次我们被城管追上,东西被扣留也就算了,交点罚款也就算了,但我千万不能承认自己是跟她一伙的,要说自己只是一个刚好路过买臭豆腐的学生。玫瑰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担心这件事会带给我不良影响。每次玫瑰说起这个的时候,我会感到特别的安心与惬意,就算我整个人被滂沱大雨淋湿,这样的雨水也是温暖的,而且我知道自己是不会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只想着保全自己的。

      好在我与玫瑰从未失手过,每一次我们总能逃到学校的另一个大门,在得知自己安全后,我们总会相视一笑。只有一次,由于我的笨拙跟紧张,在跑路过程中,我摔倒了,膝盖磕在了花坛边缘。幸好城管先盯上的是一个卖炒面的三轮,我们还是幸免于难。

      只有那一次,玫瑰没有对着我笑,她盯着我撞破的膝盖出神,我总觉得那淌着血不规则的伤口是另一朵玫瑰。而玫瑰听了我这样的比喻,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用那双纹着玫瑰的双手抚摸我的膝盖,然后眼睛里泛着皎洁纯净的泪光,我猜她应该是哭了。我感受着玫瑰这种无声无息的悲伤,然后像她抚摸我的伤口一般去抚摸她手上的玫瑰,我知道那朵玫瑰在今晚必将永远在我心里绽放。

      如果我们有辆车就好了,这样我们就不用每次都逃的这般辛苦了。玫瑰帮我包扎好伤口后跟我说了这样一个愿望。

      “我知道有辆车,叫做卡罗拉,卡罗拉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玫瑰,就像你的名字,以后我们就开卡罗拉。”我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这辆车叫玫瑰呢,是不是它的样子像一朵玫瑰?”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辆车的模样,在认识玫瑰以前,卡罗拉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在认识玫瑰之后,我生命里所有的花朵都是玫瑰。除了玫瑰,我将再也看不见、闻不着第二种花,哪怕它们再如何国色天香、姹紫嫣红,也抵不过这朵玫瑰在我心里的生根发芽。而卡罗拉也一样,仅仅因为它的名字,也注定在我生命里不会再拥有第二种车,这种执念跟疯狂代表着我全部的信念跟向往。

      玫瑰说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人最动情的比喻,这可能也不是比喻,因为玫瑰不明白我用了哪一种修辞。

      我自己也不知道用了什么修辞,但我知道这样的修辞我将不会再给第二个人。

      玫瑰总说她听不懂我的比喻,但喜欢听我说我的比喻,就如同她看不懂《追忆似水年华》却喜欢看它一样。

      其实我也看不懂那本书,但是总有很多人自称看懂了并且给它归纳、总结然后跟一教室的人分享。

      我第一次将玫瑰带进我的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我,然后他们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了玫瑰。玫瑰跟我说,她很怕这种齐刷刷的目光,那样明亮刺眼的目光很像城管执法车前闪烁的车灯,于是每次玫瑰都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并且用力攥住我的课本,之后她就不再紧张,完全沉浸在老师讲述的意识流理论中了。

      玫瑰说,她每一次都将讲台上的教师想象成我的模样,于是她就会听进每一个字。我听到玫瑰这样的比喻,笑着跟她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承担不起她这样的比喻跟修辞。

      玫瑰成了一个安静的插班生,久而久之,没有人再将目光投向两个无声无息的人,只是偶尔下课,会有同学轻描淡写地问我:“G哥,那人是你的姐姐吗?”

或许只有我明白玫瑰的这种表达方式,她用沉默跟平静来表达感情,用倾听我的比喻跟修辞来表达对我的喜欢,正如我用孤独来感受玫瑰带给我的安心一样。而我明白就算是悲伤,玫瑰也会表现的无声无色,不露痕迹的,除了她眼里泛出来的泪光。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玫瑰哭,那天晚上,整个苏州的月光都像泪水那般清澈,它们洒在连成一片的屋脊上,倾泻在波光粼粼的石湖湖面上,滴落在我的肩膀跟脖子上。我告诉玫瑰,她弟弟会没事的,那个肇事司机也一定会抓到的,我也会在暑假的时候跟她一起回家照顾她弟弟的。

      玫瑰说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我很少会认真地说出一句没有修辞跟比喻的话,她竟不知道没有修辞跟比喻的语言也可以这样迷人。我也第一次知道那晚月色掩映下的玫瑰竟可以那般的妩媚跟风情万种。

      玫瑰用她不动声色的方式喜欢我,保护我,我从来没想过她会用同样的方式无声无息地离开我。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夜自修结束后来到校门口,而我跟玫瑰的那个豆腐摊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时在我们边上卖炒面的大叔,大叔看到我立刻从三轮下掏出一叠厚厚的书,然后跟我说:“小伙子,这是你女朋友让我转交给你的。”

      是那几卷《追忆似水年华》,以及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亲爱的C君,原谅我这样不辞而别,我这次回家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我日夜痛苦,因为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叫我玫瑰了,也再没有人跟我说那样的比喻跟修辞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在苏州3年来最幸福的时光。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有要照顾的弟弟,再过两年,我就要30岁了,我实在承担不起你我之间的感情。但你要知道,我是你一个人的玫瑰。或许有一天,我的意中人会开着一辆叫做玫瑰的车来借我,又或许他会找到自己的另一朵玫瑰,无论如何,我爱你。”

      这是玫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样直白的语言来表达对我的感情,我紧紧把那叠《追忆似水年华》抱在怀里,内心早已滂沱一片。

      没有痕迹,玫瑰消失地无影无踪。而跟玫瑰在一起的半年时间也像一场幻觉,这个故事荒诞地连我的室友都不相信,很多我的同学甚至都否认目睹我跟一个女子一起卖过豆腐、上过课。但是那天晚上磕破的膝盖到现在会还隐隐作痛。

    我一直不明白玫瑰为什么会选择离开我,为什么明明有爱,却选择放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荒诞的故事于我而言也渐渐真的成了一场幻觉。

    七八年后的今天,我终于长到了这个曾经跟玫瑰差不多的年龄。我才明白玫瑰离开我的原因。明白她留给我小纸条上内容全部的含义。

    同样也是七八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实现了玫瑰那个开上玫瑰车的愿望,只是再没有那样的夜晚,再没有那样的城管,再没有那样的玫瑰了。而我身上仅存的那些语言天赋,仅存的那些比喻跟修辞,这些年来,都全部用在跟同事的互相调侃上了。再没有人值得与懂得我的那些比喻跟修辞了。

      有一天,我的一个同事问我,为什么买卡罗拉。

      我故作镇静却又嬉皮笑脸地跟他说了自己跟玫瑰的全部故事。

      “G哥,这故事又是你编的吧。你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买卡罗拉就是纯粹地买不起其他更好的车。”

      “这当然是我编出来的,我早就说过,我所有的故事都不能对号入座。”我继续嬉皮笑脸地回答。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疯癫,这种伪装。

只是我的头脑却是异常的平静跟虔诚。

再荒诞的故事,再枯萎的玫瑰,哪怕没有人愿意相信,哪怕没有人愿意拾起,也抵不过在我心里的枝繁叶茂。

                            ——完成于2017年7月11日                                                        晚上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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