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幡剧—乐府长篇

有君冠曳花，有女虹映颊，

粉黛不施颜色显，文墨熠彩冠月华。

君幼勤学苦，识智渐锋芒。

晨习门映雪，暮诵邻盗光。

书成辞乡里，京都挥墨芳。

可汗亲临试，才耀烁宫房，

即招六部丞，钦点状元郎。

可汗欲添瞩，帝苑宴文武。

轻歌曼舞步，窈窕罗裳暮。

频频影绰绰，声声舞默默。

曲终天籁谙，飘摇帝女落。

帝遣众人归，唯与状元酌。

乱花迷人眼，如陷深潭殁。

“孤承先人志，守业未敢辍。

不求有所为，但求安无过。

寡人渐朽迈，太子渐成果。

欲将帝位禅，遗一无所托。

公主初长成，礼义未识多。

太子临朝苦，闲暇亦无多。

惟愿招驸马，朝夕忧奈何。

今时缘匪浅，状元何以若？”

“圣主恩德丰，诚惶亦诚恐。

既点头名试，再宴复至隆。

吾本于乡鄙，京华未敢崇。

只因祖先佑，死罪觐都城。

今幸得青睐，福缘已尽穷。

本应报社稷，无念儿女容。

公主临庙堂，福缘万世隆。

吾乃江湖子，何德敢乞奉？”

“状元言过谦，孤意诚可怜。

只为婚姻许，何意出此言？

公主欠礼义，汝可哂其癫。

但绝寡人欲，闻罢心彻寒。

期冀得应许，不枉忧为盼。”

左右帷幔落，前后仪仗脱。

馥郁漫椒房，入席苏幕遮。

未睹帝女颜，光彩欲弥奢。

犹未添粉黛，倩影碧天阖。

“坐上公子何许人？门下状元囊中括。

未睹尊荣先闻名，才彻宫廷无人勒。”

“启禀公主诚死罪，吾乃乡鄙微书生。

自幼愚钝无礼义，游戏学堂浪聚朋。

胸中半点圣贤墨，斗胆虚妄建奇功。

幸得天子青睐至，迷津顾返京都城。”

“公子不虚状元名，应对得当好辞令。

父皇招赘诚意笃，举国才俊争相竞。

如若承君不相弃，与子共览如梦令。”

状元拒案起，长拜复转讫：

“吾皇怜微臣，公主重草民。

只叹学识浅，无以效朝廷。

苟入天子门，帝室光荣泯。

只待功名成，侍帝掌烛秉。”

天子长太息，起身摇退席；

状元敛衣襟，拜送龙驾离；

公主随侍去，频顾身后影。

十六状元返，廿四归家乡。

爆竹彻天响，锣鼓震城隍。

乡朋百里迎，亲友争相望。

赤锦仪仗卫，喝道威无量。

良驹百余匹，行过漫天黄。

千呼状元出，光彩始锋芒：

太学乌纱冠，御赐金缕氅。

手持状元令，威风无以当。

招摇过闹市，县府驻仪仗。

县令亲出迎，谨拜状元郎。

盈门人为患，衙役苦无方。

拜别县令府，驿馆遣仪仗。

恭置乌纱冠，敬供金缕氅。

谨收状元令，单骑探爷娘。

爷娘闻子归，四更起身忙。

拾置旧庭院，朽木添新妆。

黎明起炉灶，宰豚宴宾上。

忽闻子驰至，即迎远归郎。

肃肃马蹄至，恭恭拜嫡亲，

未语泪先落，斑斓满衣襟。

“高堂经年苦，及第儿如今。

不辱先人鸿鹄志，齐家树业天下平。”

移坐内厅堂，高朋争相敬。

推杯摇换盏，昏昏暮及近。

渐遣众宾客，归厢叙内亲。

“阿爷经岁仕，今解赋田中。

弟妹渐成长，欲将何往从？”

“兄妹弟三子，汝已仕朝廷。

幺子入学堂，不劳爷娘心。

二妹入宦府，州令许婚姻。

吾等身已朽，望天享清平。”

“吾与汝父具朽迈，唯愿儿孙满堂彩。

二妹远嫁州府吏，幺子结姻县学官。

大儿今时仍独衿，胡为心高无所盼？”

“慈母所言具凿凿，儿受期冀安违孝？

近闻城西刘家女，年前嫁为商人娇。

只因年稚无所立，不曾寄与半字扰。

心虽长倚兰窗傍，无奈已成空睹遥。

可汗欲招乘龙婿，罗袖绫裳半步描。

孰为合庐衿合枕，尚待天公图明朝。”

夜深归厢叙无言，破啼声声晓露眠。

京城敕命传令官，乘尘破雾寄圣言。

“新科状元李书生，皇帝御命恩盛隆：

‘五品礼部郎中令，东宫侍讲储君逢。’

速速上京拜皇恩，无使圣主憾明呈。”

拜别爷娘属，随吏赴京都。

可汗亲出迎，华彩弥天浮。

“吾皇恩泽重，微臣诚惶恐。

誓当碎身骨，不足报恩荣。”

是夜重开飨，豪奢世无双。

珍馐无暇赏，琼露弥席扬。

蹒跚左御史，伏案吏侍郎。

举杯呼万岁，停箸赞君上。

忽闻宫侍呼，公主与宴飨。

回眸金步摇，侍座天子傍。

“众卿暂勿喧，且闻朕一言。

年前孤有言，欲禅太子贤。

近屡觉昏聩，此意持愈坚。

膝下二子女，太子诚且谦。

今后登天极，众卿可为贤。

惟愿幼公主，度送安乐年。

新科李郎中，才貌入珠帘。

文冠建极殿，德馨兰桂院。

如此佳时缘，欲求胡如愿？

孤愿许荣华，众卿何以见？”

——五年后，宓河南岸

寒雁还窠，栖霜宿秣，

徒遗秋羽自零落。

羌角呜咽，只缘天渊一别，

难归这。

铁甲铿铿，羽裳帱帱，

暗留残香宛凝眸。

欲去还留，孤帆远影莫道，

离人愁。

昔日书生，饱学赴京，

天子一言与红袖。

礼部郎中，如今兵部侍郎，

俱报君恩无所求。

河岸驻君帐，百官侍道旁。

今上亲送往，将士俱铿锵。

“边祸日渐稠，将士时无休，

狄虏何无礼，敢乞和亲由。

上皇体民力，欲下公主为祸休，

举朝公卿奋力阻，无使圣朝徒蒙羞。

天兵临狄虏，奋力戮敌寇，

侍郎统兵马，为国解扼忧。

千里御疆土，朕当无所咎，

惟怅吾妹事，抑或添新愁。

公主久慕卿，上皇亦赞谋，

卿当欣然许，何故婉拒留？

今征狄虏事，举国盼宏绶，

此行多凶险，望汝早还秋。”

“上皇仁及天，今上志弥坚。

定不负恩泽，荡寇挥师还。”

战角彻天响，军士金甲装。

侍郎着配剑，统兵齐渡江。

忽闻公卿嚷，倏忽列两行。

侍郎转顾盼，公主孑立傍。

关外朔风烈，瑟瑟漫荡狂。

伊人若珠帘，熠熠欲生光。

船行去愈远，侍郎容愈茫。

离人悲中起，伏岸泪溅霜。

侍郎怔怔倚帆椽，回思初临帝府苑。

上皇赐宴天极殿，笙歌箫舞行不倦。

推杯换盏犹不觉，忽闻天子召近前。

神思迷离心若璇，且随宫侍觐御颜。

须臾后殿仪仗喧，频绰曼曼裹帘现。

罗裳金缕悄无言，霓幻伏伏失魅涵。

公主摇步入席前，上皇即下婚姻笺。

书生犹拒未敢言，公卿赞和漫浮天。

席至三更讫，公卿渐欲颓。

散遣众文武，书生随侍归。

行至内城府，上皇召卿对：

“今孤移权柄，不闻庙堂音。

太子渐成果，百官奉其欣。

独遗幼公主，今亦许佳婿。

天意既如此，择吉举婚姻。”

伏拜龙驾离，退至城河滨。

皎月乘穹庐，顾盼思往今。

家田十余顷，自幼食无虑，

邀露研诗文，披星阅典籍。

出乡入京华，举仕点头名。

本愿终成获，但觉失昨意。

吾欲耀宗祗？吾欲图社稷？

遍历圣人言，不解其中意。

昨夕为功名，身外皆摒弃。

无感骨肉暖，不识儿女情。

今遇帝王赏，公卿亦联襟。

只遗胸中壑，千般亦难平。

千帆乘风起，行舟直转急。

倏忽至北岸，泊船驻营地。

遣骑探敌踪，调卒守要畿。

帐内会诸将，明晨铸奇勋。

是夜朔风起，凛凛帐欲倾。

侍郎独卧榻，思遥如止镜。

忽闻侍从报，内廷信使临。

顿起着常服，掌烛启来信。

曳曳烛影暮，悠悠寄情愫。

华辞虽馨馥，不掩伤罹驻。

“惟知君行远，似感近留连。

愿寄宓河水，化露伴君还。

只叹，

相顾情难驻，半面犹朝露。

朝颜自不清，愁渊曝夕雾。”

阅讫空坐影婆娑，折笺意乱情未合。

侍郎伏案心自锁，白发如练两鬓堕。

翌日朔风息，云游天如璧。

侍郎点兵马，列阵青河驿。

前哨传敌报，狄虏临兵道。

据险守不出，桀骜无间啸。

“今已明敌踪，守关犹不从。

誓当肃蛮首，披腥建奇功！”

铁骑尤先锋，步卒殿后从。

军角裂天响，黄尘障迷踪。

兵临城关下，漫漫无际崖。

将士怒声吼，撼地摇城拔。

将军从骑出阵前，指点守军无敢言。

倏忽一啸裂空现，振臂格断冷羽箭。

“蛮狄小儿何无理！暗箭伤人失豪气！

蜗龟关内逞邪意，敢教出阵比高低！”

片刻关内寂无言，风卷残叶金甲衔。

侍郎沉思心意乱，按兵待阵寻敌绽。

瞬息炬日上中天，中军摇摇汗如帘。

将军难捺胸中气，率骑先行攻城关。

守军未战四散逃，徒留空城情何堪？

遣哨临高探缘由，唯遗黄尘遍空延。

“只缘天兵临，威势慑蛮狄！

速速扫敌寇，纳贡报胜利！”

“将军莫轻敌，此情非我议。

且观此关隘，天险自成体。

城坚粮道阔，阻我不为意。

若非另有情，此地实难弃。

莫不是……”

簌簌马蹄响，匆匆破尘往。

未视先闻声，乱语犹惊惶。

“京城急令报，狄虏犯我朝。

夜袭边军营，连克十六道。

今已驻城下，京师不堪扰。

粮草日渐耗，民心日渐消。

急令侍郎官，率军勤王道。

举朝皆待盼，无使国运凋。”

将军瞠目口无言，侍郎郁郁渐失谐。

幸得副将傍身协，千思万绪转回现。

急令兵马立整装，速起船队候岸旁。

劈江斩浪犹不及，踏月逐星至国疆。

驰至边军营，凄然未忍观。

弃甲黄沙掩，瘦马立蹒跚。

当年铁军士，如今忠骨残。

徒遗柴火烬，怨戾尽灰燃。

“十万铁血儿，一朝尽埋骨。

吾等辜圣意，何颜踏乡土！

如今国将破，山河尽悄楚。

戴罪求死战，洒血祭魂路！”

将士怒气宣，立誓戮敌奸。

急行百余里，京师入眼帘。

昨夕帝都府，浮华歌舞翩。

今日残壁垣，萧瑟了无颜。

破门入城内，家破魂亦碎。

盈目尸殍累，焦腐降天垂。

千呼亲友名，寂寂无以对。

侍郎悲中起，将军亦垂泪。

军行至宫城，禁军急上前。

通报侍郎名，军心奋如轩。

“侍郎终回返，帝都可安然。

大军初渡战，狄虏即来犯。

先袭边军营，守军失无范。

举兵围京城，我等孤难战。

今上领亲兵，斩获敌无算。

敌军倾江入，我军渐颓暗。

幸得侍郎归，狄虏闻风散。

请速布防守，攘敌平边乱。”

拜别禁军长，只身入内苑。

急入建极殿，今上亲迎见。

“侍郎终得归，孤意犹可为。

狄虏何狡诈，乘虚攻不备。

今番几欲克，乎得还兵退。

个中颇有疑，密防谨探窥。

大军速布防，固城补残墙。

百姓已入城，安抚除惊惶。

粮草随后至，妥分慰兵将。

待到探骑归，今夜反敌荡。”

“圣主意何坚，微臣愿效先。

舍身亦何如，戮敌复皇天。”

“非为侍郎故，国即就此倾。

死生天难决，只待……”

未讫今上默，徐行离銮座。

拂袖伴忧落，孤影遣伤瑟。

侍郎伫殿央，戚戚思泠怆。

京城满痍疮，陷落已成章。

非谈逐狄虏，固守亦难长。

胸有鸿鹄志，难抵弯刀将。

侍郎遥思惘，前途似无方。

昏昏独踽步，摇摇入后堂。

忽觉灵光现，摄目暖心肠。

抬望何人来，公主翩翩往。

“侍郎辛劳苦，妾身迎奉迟。”

“公主亲驾临，微臣幸难持。”

战火暂熄始一见，相对无言亦无间。

侍郎呈还宓水笺，千思万绪难为偏。

公主见信亦默然，谨收敛袖徐步还。

终于两情分孤影，难使庸人泪浸衫。

入夜探骑报，闻敌结聚闹。

去城三十里，灯火欲倾爆。

急令众将士，砺兵整盔鞘。

侍郎随圣驾，先锋候敌号。

“圣上亲先锋，臣等颜难从。”

“侍郎无多言，此战绝难胜。”

今上卸盔顶，太息抚自失。

焦散城外火，郁郁难自持。

“孤承上皇义，惟望多建树。

自登皇极顶，但觉多庸碌。

曾尝苛吏治，公卿怨道苦。

四方土木兴，百姓艰难度。

孤于天下民，委自难请恕。

惟愿一战死，得入闲人赋。”

侍郎闻之心神散，意白无言识语残。

忽闻狄虏杀声起，火光燎原夜若燃。

今上怒令先锋战，一骑未睹掣风乱。

鳞鳞寒光突时现，焰涌雷腾势难鉴。

瞬隙月落日露边，硝烟未散杀声寰。

狄虏兵将无穷尽，退守皇城暂得喘。

城外蛮兵趁势喧，兵箭火石城欲坍。

守城将士渐难持，侍郎调度苦无言。

危城摇摇几欲倾，城外刀兵忽即停。

侍郎登高望缘由，兰驾一线出门厅。

蛮兵围匝数重厚，侍郎急唤欲转停。

回望城头苍凉影，无返直面对狄君。

“昔闻狄王英雄器，见之愈感非常意。

上皇亦赞称天寄，曾许姻亲结坚壁。

后因小故起纷争，妾深怨兄逞意气。

今愿自荐结姻缘，惟望英主不为弃。”

“公主无畏刀兵狂，敢抵天兵无自量。

孤王实赞犹未赏，今日得见慰夙伥。

狄戎骁横犹骑骋，妇孺亦可胄甲装。

若得公主结姻缘，我辈更添威势强。

不知公主何时许，我军退迎殿下往？”

公主再盼城头影，侍郎声嘶容渐轻。

回首揽袖掩拭泪，长忆渐止目焕青。

“希冀狄王诚守信，退兵还疆结秦晋。

妾身实难谒君去，项上首级自来取！”

言罢手夺护卫兵，青丝如瀑泄云屏。

寒刃默默入玉颈，血晕沙场不识腥。

繁花如簇忽凋残，震断孤魂游仙寒。

侍郎失语潜心乱，冲关破门排众贯。

狄王感念公主情，携军遣渡宓河返。

“孰为合庐衿合枕”，揽尸入怀终相伴。

是夜月隐川，风静人犹堪。

今上驰宓岸，引众举魂幡。

移步上高台，祭魂焚娇骸。

一言一腔血，一字一祝安。

夜半人渐稀，侍郎倚幡立。

遥忆五年往，无一胜昨夕。

今上至近前，抚肩自叹息。

“战乱终已结，倚君振国期。”

“五年官宦途，一朝自明了。

闲时碌无功，战乱亦纷扰。

公主于微臣，情切实难报。

今愿抛尘规，乞攀凤鸾高。”

“侍郎应如此，国家速可兴。

寡人二公主，今岁……”

侍郎失若然，徐步宓河岸。

静波潜暗涌，夜江离魂散。

“书生何所求，愿随终生伴。”

拔剑拜今上，赤染白练幡。

        宣仁五年，帝与狄戎战，狄诈兵，引天兵远征，京城几沦陷。惟长公主顾国思民，假意委之，后自尽以抗狄主。狄感其意，遂自退，自此边患绝。兵部侍郎念长公主意，是夜亦自绝于宓水岸长公主陵台。帝惭，许厚葬。遗世仅词牌一首，曰蝶恋花：

        “落木返遣映珠帘，红颊霜败，抚子始绣颜。愚心且得半步前，谁似凡鸢扰人眠。

        玉台浅露水波绵，千般难解，郁林独作轩。今夕何谓白发连，身前身后两情牵。”

        后一闲暇书生偶闻先代佚事，感长公主与侍郎情深，遍寻当年经事之人，扩编蝶恋花词牌，得一乐府传乡野天下，曰“红幡剧”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