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说,时隔六万年,能寻回我,他十分开心,而他开心的方式便是拉着我寻问那几万年里我的所遭所遇。
吃的什么?住的什么?可有朋友同行?可有敌人挡路等等诸如此类,且还要我一字不差,一事不落,我被他缠的紧,踌躇着开了口。
我从青州数万年温暖寻常的日子,说到仙界几千年的无聊时光,从仙界三公主对我的些许微辞,说到和千夙在归灵墟里的初见,从蚀骨花之事一路说到妖界花辞之死,又从前川追踪腾蛇无故身陨,说到赤羽山南宫里的朱雀一族……
待将所有事都说完后,兄长却皱着眉头沉思了。
“大致就这么多……”我说的口干舌燥,默默端起案几上的一杯热茶灌了一大口,正欲再说说归灵墟里初次见他的感觉时,他面色一沉,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等一下。”他几步绕至我面前,按着我的肩膀左右看了看,“你说仙界那什么公主伤了你,现在如何了?可有旧伤未愈?”
“呃……”我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所说之事距我说完已过去好几刻钟了。
“好了,早就好了。”
他抿紧唇,疼惜地看着我,“好在你后来杀了她,否则她若落在我手里,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复而叹声气,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你看看我不在你身边,你都受了些什么苦!”
“我与她之间是有些纠葛,但我从未想过要杀她,若非她拿千夙作筹码,事情也不会那般无可挽回。”我轻轻一笑,恍惚看见了那日红着双眼满身杀气的自己,“兄长,那是我第一次心间大恸难以自持,第一次真真切切动了杀念。我自知修行之道,不得妄动杀念,可那一刻,我就是没忍住……”
“阿念……”兄长忽而垂下眸子,神色不明地望着我,“你与千夙……”
我心上猛然颤了一下,不知从何处来的凉风,夹带着莫名的寒意直涌过来,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兄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且坚定,“阿念喜欢他,心悦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兄长眉头微微皱起,默了片刻才道:“他呢?”
“什么?”
“你说你喜欢千夙,那千夙呢,那老家伙对你什么心思?”
“他心如我心!”
兄长眉头更皱了些,面上也不见丝毫笑意,只他黑沉的眼珠上下一转,而后牢牢望住了我。
“啪—”地一声,面前案几被一掌拍裂,兄长沉眉敛目咬着后槽牙道:“这老家伙竟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太为老不尊。”
我嘴角抽了抽,试图纠正他,“千夙不老……”
“且不管老不老,你与他就是不能在一处。”
“为何?”我不解,“前日在归灵墟,看你们对待彼此的态度,我便知你们早就相识,既然如此,兄长又为何……”
“……若我说,你们之间隔了血仇呢?”
“什么?”我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血仇?”
兄长望着我,眉宇间霎时染上一抹肃杀之气,“我年少时,曾与千夙有过几面之缘,又颇为欣赏他的御兵之道,因而求见过几次,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后来芸姨带着你离开,父尊于若水河畔身死,妖帝被伏,你可知是谁出的力?”
我恍惚记着,曾在书上看过,六万年前那次妖魔之战,是当时还是上仙之身的明珏一力镇压……
不,不对……
“本尊六万年前饶你一命,为的是辛夷临终所托……”
“六万年前不能伤你,六万年后也未能如愿……”
千夙与花辞的些许只言片语慢慢在我耳畔响起,恍若被我忽略了很久的一些事,正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地往我面前凑。
我不知所措,难以置信!
“是千夙!”
兄长的声音若一记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就搅起阵阵涟漪。
“不,不是他。”我回过些神思,立即摇头否认,“传闻……传闻是司法天神,是他以一己之力大战妖魔两界,使得百万妖魔之众俯首……”
“不,是千夙帮着明珏大败妖魔两界,是他擒了妖帝,伤了父尊……”兄长坐在我身旁,正色道:“若非父尊重伤,也不至于散了些修为便身陨魂散。所以阿念,你们不能在一起,父尊不许,芸姨不许,我更不允许。”
“尊主。”
恰在此时,飓风忽然在屋外唤了一声,语调清寒不见波澜,“上尊大人来了。”
“来的正好!”兄长勾唇一笑,立起身来,“本座一肚子火正愁没地儿发呢!”
末了,又回头叮嘱我,“阿念,你好生在这儿待着,我去去便回。”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三字还未出口,屋内的那袭身影已然消失了。我一急,忙唤了几声“兄长”,未见回应,便欲起身追出去,打开门时,门外站着面无表情的飓风,他身后,正有一层幽蓝色的结界缓缓落下。
瞧见我后,飓风微微颔首,躬身一拜,“殿下。”
我一惊,“你唤我什么?”
飓风不卑不亢道:“殿下。”
我滞愣片刻,也不知如何反驳他对我的称呼,只好默了声,一心望着结界外的几道浅淡流光。
半晌,幽蓝的结界外一阵晃动,连着带着整个屋子都似乎动了起来,我心间一急,几步便出了屋子。
“殿下留步。”飓风拦在我面前,过于板正的神情不见丝毫波动,“尊主吩咐过,让殿下安心待在此处,请殿下莫要与我为难。”
“我只是担心兄长。”我笑了笑,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上尊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一刻前。”
“那兄长与上尊大人不会打起来吧?”
“属下不知。”
我再未言语,只望着那道幽蓝色的结界出神。
六万年前那场大战,千夙许是真的参与进去了的,可当时的他在那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做到了何种地步?我一概不知,更隐隐生出些怯意,不敢去向他求证。
可是,若他在那场大战里真的举足轻重,真的……伤了那个我怨了数万年的爹爹,才导致他后来身陨……
那我,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千夙?
我心乱如丝,久不能静,神思也不知飘向何处时。恰在此时,我忽觉周遭场景一颤,而后,一道极大的灵气自天际散开,举目而望,果然见极远处的山石后传出阵阵光晕,所携灵气蔓延魔界数百里之远。
“飓风大人,那里怎么回事?”
飓风眼都没抬,“属下不知。”顿了顿,又接着道:“殿下唤我飓风便好。”
“好,飓风。”我应声,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微光动荡之处,“兄长怕不是和上尊大人打了起来,神魔打架,动辄便牵系六界安危,真有些放心不下呢!”
“殿下且宽心,尊主会没事。”
“那你陪我去瞧一眼?”
飓风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假辞色道:“殿下去瞧谁?尊主还是上尊大人?”
我愣了下,“有什么区别吗?”
飓风垂眸隐去些情绪,许久才道:“属下斗胆,请殿下日后对尊主好一些。”顿了顿,又接着道:“先前如何属下不敢妄言,但我陪在尊主身边的这几万年,他过得很苦。”
“火势永不会灭的炎天之地,白骨如山寻常仙神难入的尸山血林,甚至凶兽无数的蛮荒之境,很多很多万死一生的地方,只要附带一点有关殿下的消息,尊主都会去,从不假手他人。”
我听得心惊胆寒又无比难受,“兄长他……”
“所以,殿下不要轻易忤逆尊主,也不要为了旁人做出让尊主不悦的抉择。”
我微微蹙眉,语调也沉了下来,“飓风大人这是在告诫我?”
“属下不敢。”他单膝跪地,本来低下的头却慢慢抬起,“只是属下生来便以护佑尊主为任,尊主喜欢谁属下便护着谁,尊主讨厌谁属下便杀了谁。属下先前不知上尊大人与尊主、殿下之间的纠葛,现下知道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你想如何?”
“那要看殿下如何做!”
“那我便告诉你,你忠于的魔界之主,是我兄长,他与我便等同于一人,至于上尊大人,还轮不到你来插手。”我启唇轻笑,一步步走近半跪于地的那人,“让开!”
飓风微惊,一个翻身避开了上清剑挥出的锋芒,却恰巧撞在那层幽蓝结界上,引的整个结界轻轻晃动了一下。
“殿下要做什么?”
我手握上清,冷眼瞧着他,“我去瞧一眼兄长和上尊大人,你若要拦着,尽可出手。”
话落,我一手结印,一手执上清,运起周身灵力汇于剑内,直朝那幽蓝色结界斩去,两力相接,微微一顿后各自消散。我见此身形一起,便往那微光经久不散的山石之后飞了过去。
“殿下!”飓风在我身后惊呼一声,似乎也追了过来。
可到了那处后,看着眼前场景,我却再未往前一步。
空地上,两道身影你来我往正打的不可开交,兵器未用,神力术法未用,甚至连护体灵气都未用,就那样赤手空拳以肉相搏。他们拳脚皆出,携带起的风力向四下袭去,撞在魔界四下游荡的流光里,顷刻间便如烟火一般炸开了去。
原来在屋外瞧见的流光,并非他们神魔之间打架产生的术法,而是拳肉相搏带起的劲风。
“七华!”打斗之余千夙似乎瞧见了我,眉间一喜便要抽身。
“老家伙,七华也是你叫的。”兄长咬牙切齿,一拳挥去打在了千夙微微泛红的眼角。
“你疯够了没?”千夙眉眼一沉,携风而去的掌力便落在了兄长肩胛处。
“哎呦!”兄长手脚收力顺势往后退了几步,身形将稳不稳地倒在了我身边,我见此,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阿念,他卸我手臂,你给我报仇!”兄长扶着一侧手臂,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我抿着嘴角,眯着眼轻轻一笑,“伤的是挺重。”
“七华。”千夙满目喜色朝我走过来,“我竟不知道你是……”
我回头望他,缓声道:“上尊大人!”
他语气一顿再未说下去,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转而疑惑的望着我。
“六万年前,妖魔之战,因何而终?你上尊大人又所立何功?”
他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在极力回想过去的一些事,因而许久未出声。
我牢牢望住他的眸子,“上尊大人擒杀妖帝,重伤魔尊,以还六界安稳,真是好大的仁心,好厚的功德!”
千夙微微蹙眉,片刻将目光落在兄长身上,“九阴,你对她说了什么?”
兄长耸耸肩,抿唇一笑,“说了她该知道的!”
千夙眉头紧蹙,狠狠瞪了一眼兄长后,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魔界无光,亦无星月,只有常久不散的幽蓝流火与兆兆如盖的暗红色煞气。
他就站在那样的流光里,眼角微微泛红,淡青色的长袍轻轻晃动,似在他身侧开出了一株巨大的玉莲。
然后,他的唇抿了又抿,气息缓了又缓,才以极其暗哑的语调问我,“七华,你可信我?”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