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以后,就不很太平——时而尊佛,时而排佛,时而甚至灭佛——全看当代统治者的脸色。佛教的地位也就跟着忽高忽低,浮浮沉沉。可见佛到了中国,其威严是要大打折扣的。
佛教衰落的时候佛祖尚且遭殃,更何况是寺庙跟和尚呢?于是各地是寺庙造了毁,毁了造;和尚们有时候剃光了头,有时候又不得不把头发留起来,甚至有时候被迫入了拜火教。
历史总不肯消停!
到了文化大革命,好了,全都玩完!
我们这里先前有一座永丰庙,精致雄伟,美轮美奂,这是先前说过的。到了文革,它也难逃厄运。所幸的是有人藏的藏,埋的埋,把几尊菩萨像偷偷保存了起来,这才勉强留了一间殿,这就是龙图殿。
中国的文化到了民间,无论先前多么分明,这时候就混为一谈,杂糅不清了。比如过年的时候人们分不清“五圣”和“财神”,认为他们都掌管财务。他们不知道五圣是凶神,财神有五路。不过无灾便生财,倒也说得通。
于是庙里面什么菩萨都供着,无论他是佛教的,道教的,儒教的,还是不知道什么教的。人们无不磕头作揖,顶礼膜拜,虔诚之状无以复加。
宋代的包拯,因为传说断案分明,铁面无私,连驸马爷都不买账。所以不知怎么的,死后成了阴间的十殿王中的第五殿王。又因为曾经担任过龙图阁大学士,所以称之为“包龙图”。龙图殿就是为供奉他而建造的。
在我小的时候,龙图殿的香火还没有现在那么旺盛。庙里面终日只住着一个看管的老头子,其实这看管也可有可无:乡下地方谁去庙里偷窃呢?再者说,庙里面有什么东西可偷的呢?兴许是因为人们害怕神佛寂寞,不能缺了人气,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业吧。
老头子很寂寞。虽然庙里面住着许多神佛,可是神佛不同于凡人,是不屑于和凡人聊家长里短的。很难和神佛说上话。因此,老头子只要遇到去庙里面的凡人,就会逮住机会和他们聊上一会,无论男女老幼。我就被他逮住过。
他说:“小朋友,你看看那边的包公,只要你对着他作几个揖,到了明天早上,他就会给你零花钱……”
我没有作揖,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我知道零花钱只能到我那聋子爷爷的耳朵边去吼出来,或者凑出五个手指头伸到他的眼前。这时候他才会“哦”地一声,慢悠悠地从不知道哪里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原本用来装茶叶的塑料袋,然后从塑料袋里面掏出五毛钱交到我的手上。
眼前的这位包龙图,一看就不像是会给我零花钱的人。至于到底会不会给,因为当时没有作揖,所以不能去验证了。
包龙图的身躯非常之大,大到足以占去一大半的面积。或许造得大一点,才能更加显示他的威武吧。他的脸上可是慈眉善目,很和蔼地笑着。边上放着一把龙头铡刀,金光闪闪,寒光凛凛,仿佛足以消灭一切贪官污吏。刀身是钢铁铸成,是个真家伙。要是我也有一把这样威风的刀,朋友们肯定会非常羡慕的,我想。我很想问问那老头子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刀,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没有问。
除了供奉包公的正殿之外,还有其它的几间小殿,里面供奉着什么菩萨,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间是阎王殿的模样。
这是最吓人的一间,小孩子轻易不敢走进去的。里面举刀的举刀,投叉的投叉,执链条的,拿本子的,拿毛笔的,长舌头的,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可见阴间的衙门是多么可怕,活着的人必须多行善事,不做坏事,才能免去和这些老爷们打交道的危险。
人们都觉得这些东西不好惹,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所以这殿是最最冷清的一间。而最冤的是拖出舌头的那一位,他明明是个无常,人们却偏偏说他是吊死鬼,因此更加骇人,更加人迹罕至了。
可见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形象都十分重要。生前要论颜值,死后也免不了比死相。
龙图殿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年阴历的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龙图殿”里也带“龙”,那么二月二和龙图殿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天是土地神的生日,而这庙里面并没有一个土地神。
十里八村的老太太们都聚集起来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贩们也都聚集起来了。
平日里冷冰冰的蜡烛架,这一天被烤得发烫;插香用的沙槽里面,冒着足以把人呛死的烟。老太太们围成一圈,几个木鱼,几个叮当(摇铃)。有人“哆哆哆”地敲,有人“叮叮叮”地敲。她们闭着眼睛,一齐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振振有词。曲调抑扬顿挫,忽高忽低,错落有致,十分动听,堪比交响乐会。有时候念烦了——把“南无阿弥陀佛”念上一整天,怎么能不烦呢——就纷纷聊上几句,孰是孰非,家长里短。二大妈的儿子那么出息,一年挣了几百万,她却非要去念佛,一天挣上五块钱,真是掉进钱眼里了;三大妈的孙女老大不小了,至今没有对象,人家要做介绍还发脾气,真奇怪。三大妈还有心思来念佛?可是三大妈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圈里面说着她孙女的事呢。“我这孙女眼光高得很,一般人家看不上的”她说。
可是聊天久了或者所有人一起聊天是不行的,必须分组进行,定时进行。好在同行之间早已形成默契,不会遇到那种尴尬的局面就是了。老太太们虽然到处念佛,可多半是为了拿一点工钱,拿一点纪念品,顺便还能蹭一顿免费而可口的饭罢了。
小贩们的摊这时候都摆出来了,由东到西,由南向北,能摆的地方都摆满了。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玩具的,卖杂货的,应有尽有。这是孩子们的乐园。譬如平日里买不到氢气球,这时候就能买到了。虽然才拿到手里就脱了手,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很不甘心,于是又买,这时候他发现鞋带散了,于是只顾着系鞋带,气球又飞走了。直到买了第三次,他才下定决心把绳子系在手腕上,再也飞不走了。卖气球的可是很开心,才几分钟就遇上了回头客。
妇女们来买衣服,买鞋子。即使价格已经非常之低廉,她们也会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几乎要相骂起来。最后,便宜了一块钱,才欣然地买走了。乡下人都是苦出身,对她们来说能少花一块钱也是捡了便宜。
最冷清的摊位当属卖烛台的,这里每家每户都有烛台,又不常用,也不是易耗品。因此几乎没有人来光顾。他挠着头皮想:“这不是庙会吗,怎么会没人买烛台?”从早摆到晚,最后只是原封不动地收摊回去了。
一年中兴许还有别的几次庙会,我也不记得了。而那也顶多只能算得上“次热闹”者,都不及二月二。
龙图殿是寂寞的,它在荒野之中,在世俗之中。
人们不知道它的真正由来,不知道自己信奉什么。
可是人们心怀希望,向往美好。
人们的心愿都在龙图殿里装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