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
有人喊着,是很熟悉的声音。我想睁开眼,全身上下却只剩酸痛与疲惫。
我放松下来,无尽的黑暗迅速将我的意识吞没,不留丝毫光明。
……啊啊,无论是什么事,都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青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在这苍白的房间中,唯一发出光芒的金色。那金发女孩似乎还没注意到我醒来,正看着白色的被褥发呆;漂亮的翠绿色眼瞳清澈如水,眼底却黯然无神——或许是一潭“死水”。
直到有人推开房门,她回过头的一刹那,那眼里才终于增添一丝生机,这样的眼神才与她相配。
“时岸妈!!——”看起来她好像无视了那个蓝发少年,但他好像也习以为常。
“我们回来啦,909和间要去再买些东西我们就先回来了。瞬怎么样了?醒了吗?”
“没……”她说着,回头看看我,又立刻惊呼起来,“瞬瞬子!你终于醒啦!!什么时候醒的啊怎么不叫我!!!”
“?好好照顾病人啊!……嘛算了,瞬感觉……南陵我说人家才刚醒你别直接扑过去啊!”
“别拽我!……瞬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啊!我都没发现!”
她们吵闹着,我怔在那,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一个医生模样的高个子进来制止,她们才终于安静下来。
“真是的,一个个都吵死了。要不是……啧,算了。”他撇撇嘴,低头翻开手中的小册子,“什么时候醒的。”
“十分钟前,大概。”
他抬头狐疑的看看我,但终究没说什么。
“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头有些疼……我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
“……你们刚才一直提到的‘瞬’,是在说我吗?”
“……?”
我坐在床上,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他们。高个医生似乎说了什么,人群安静几秒,又开始争论起来。声音似乎很大,我隔着门就能听见说话的嗡嗡声。那医生的表情也越发不耐烦,最终不满的用力合上小册子,大步离开。
……那医生和我长得蛮像的。几乎相同的发色,几乎相同的眼睛。或许我剪个短头发,其他人就会分不清我们……嘛,大概也不会。毕竟据说,有一个地方的人全都是黑眼睛黑头发,穿的也差不多,但他们还能分清彼此呢。
说起来,我刚刚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但记忆碎片却只反射着一位身形巨大的老人,被白色胡须包围的嘴一张一合,对我说着话。除此之外我便想不起其他细节。我仔细的回忆,企图在大脑中搜索更多的碎片,头却突然要炸开般胀痛起来。我只能把这归咎于头上的伤。
当我回过神,他们已不知何时围在我旁边,眼中无不充满着难过和失落……但那个金发女孩的眼底似乎藏着一种……庆幸?大概是吧。
“……嘛,大家看开点。失忆而已嘛,把她之前的事都告诉她就好了。”时岸说——这个名字只是我从他们口中听来的,对我来说只是名字而已。
没人接话。有个没见过的白毛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吃巧克力,双腿来回荡着。
“……喂跟我说话啊,我超尴尬。”
于是有人进来和她说话了:
“嗨!!我来啦!!!”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或许吧。
“?我草,吓我一跳。玲你才来啊,我还想着你怎么没来。”
“啊,我听邶说瞬没事来着,瞬瞬子福大命大,这点小……这点伤能拿她咋样嘛。”
“瞬失忆了。”
“哦……啊???我去。”
“邶没告诉你吗?”
“啊,我刚见他气呼呼的,就没敢去问。”
“?你家庭地位怎么这么低啊。”
“草,别骂了别骂了。”
那个玲好像和南陵一样活泼,但她们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我们现在打算给瞬……”
“帮瞬瞬子找回记忆!!!”
“?你怎么打断我说话啊!”
于是一个名为“瞬瞬子恢复记忆大作战”的计划开始了——不得不说,这名字好土。
他们经常会推着轮椅把我带下楼,到了楼下的小草坡后在我身边团团坐下,开始讲述我以前的故事——虽然每一次到后面都会扯到别的事情上。
909说我以前不喜欢说话,虽然现在也不喜欢,但我很佩服以前的“瞬”。她究竟是怎么交到这么一群人做朋友的?这恐怕是我之后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他们身边很安心,我经常会听他们说话,说到什么笑点就忍不住跟着轻轻笑起来,然后看着一个格外开心的家伙出神。
到之后,我可以自己拄着拐走路了,于是他们开始轮流来看望我。毕竟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是不能天天陪着我这个病号的。南陵倒除外,时岸说她没有工作,因为她太闹了,没有人要她。
我每次想到时岸当时皱着眉故作嫌弃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等我以后安定下来,我肯定不会那么嫌弃她的。
有一天,我坐在草坪上,看着南陵和时岸在土坡下玩着飞盘。时岸有时候也像个小孩子一样。
“瞬瞬子!去接住它!!!”
“?人家不是狗啊喂!!”
我回过神。她力气用大了,我坐在地上,够不到那个飞盘。倒是站在旁边的廿黎替我接住了它。
“?我是让瞬瞬子接!!不是让你!”南陵大喊,看起来很不高兴,眼里却没半点生气的意思。她现在就好像被男朋友无语住的小女生。
廿黎在我眼前晃了晃飞盘,把它放在我手里:“扔吧。她在等你呢。”
“嗯?什么?”我没听清后半句话。
“哈。没什么。扔吧。”他轻笑两声,弯腰拿下挂在身上的小提琴包。
我调整到一个适合用力的姿势,一甩手腕将它用力飞出去。南陵便又欢笑着追逐,像追逐春天的燕子。
小提琴声响起,暖风习习,草色作浪,骚挠着脚踝。我看着草坡下金色的燕子出神。如果时间就此定格,想必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吧。
“瞬!!!”
我回过神,眼前的景色慢速般播放着。我抬头看看天空,太阳高挂,却黯然失色,犹如戴上漆黑的墨镜。
旁边传来刺耳的鸣笛声,一辆白色的车停在我面前,挡住我的视线。
怎么了?我感到惶恐,手扶着车身站起身,想从车尾绕过去看看他们。穿着白衣服的人从我面前经过,抬着一副担架进入后车厢,我匆匆看去——
她的头发变得暗黄,翠绿色的眼瞳紧闭。白色蝴蝶结上渲染开来血色,扭曲的手臂露出森森白骨,隐约散发出渗人的寒光。
我怔住了。我想扑到她身上把她叫醒,所有东西却在前一瞬忽然消失。我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体型巨大的老人。他放肆的笑着,似在怜悯,似在嘲笑。我捂住耳朵,笑声却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着。
别笑了啊,有什么好笑的啊。
“停下来……别笑了!”
“别笑了啊!!!”
我大吼着坐起,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本来坐在凳子上的南陵甚至向后仰倒过去,摔在地上。
“疼疼疼……”
“南陵没事吧?……瞬怎么样?看起来没事的样子,太好了。你突然晕倒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
“瞬?”
“……我不知道,对不起。”
在那之后我经常会做噩梦,有的时候梦见我向黑暗的前方奔跑着,奔跑着,却终不见尽头;有时我终于跑到尽头,在那等待的仍是那位老人。他看看我,便又开始大笑起来。
有时我梦见,南陵笑着向我跑来,我张开手臂想将她紧紧抱住,她却在我合拢手臂时变成无数发光的细小碎片,消逝于天空中。我从碎片中冲出,看到的还是那个天花板,却没人再在黑夜中陪在我身旁。
她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我被困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病房中,就连那抹金色也不再为我照亮黎明。
我大概是大家的累赘吧。
直到我的伤终于养好,那个医生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问题后,他们带我去了那家“我”一直很喜欢的饭店,虽然于我却还是第一次去。
菜很好吃,他们欢笑着,庆祝着,我也喝了点酒,感到直冲头顶的兴奋和醉意。出院回到我和南陵共同的家,那几天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个老头,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吧。一想到这,我就感到释然,便忍不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说我以前并不喝酒,实际上这一群人里没人喜欢喝酒,但我只是想庆祝一下而已。
南陵带我回了家,我和她说话,一同大笑着。我不知不觉犯困,酒让我大胆的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她。她没拒绝,反而也转过身紧抱着我,像在哄婴儿一样摸着我的头。
梦中,我终于与她相拥。
现实,她将我揽入怀中。
我睡了个好觉。
我起了床,感到头有些胀痛。出了卧室才发现大家不知何时都来了,正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
“瞬醒了!早上好!也只有现在的瞬才会睡到中午才醒啦。”
“早。”
“我们正打算明天去玩呢,要不要来?南陵也说要来。”
“对!我也要去!!时岸妈说要去游乐场呢!!!”
我没立刻接话,而是先去厨房倒了杯酸奶,出来时才点头答应。
“对了!时岸妈我跟你们说!瞬瞬子昨晚连衣服都没换就睡了!!而且半夜还说梦话!!!”
“诶?真的吗?瞬?”
我愣了一下,难为情的看向别处。
“诶——啊,但是南陵怎么知道的?你们不是分开睡的来着。”
“对啊!瞬瞬子昨晚拉着我死活不让我走,还像个章鱼一样盘着我!!害我昨晚都没睡好!!!”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她没睡好的样子。我猜她就算熬通宵也不会困,当然这只是我猜。我现在还对她不甚了解,以前的“我”一定很了解她吧,毕竟同居,肯定对她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我很羡慕以前的“我”,所以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线索,努力想成为以前的“我”。
她也更喜欢以前的我吗?或许吧。我不知道。
南陵拉着我的手腕大步往前,头上戴着个幼稚的土不拉几的帽子,手里拿着草莓冰淇淋。
“瞬瞬子快点走!我们要赶不上啦!!!”
“……如果你刚刚没有一直看着那个绿皮青蛙,我们现在兴许已经到了。”
“啊是吗。不对!!是走的太慢啦!!快!!!”
“……”我看着她由着急变成震惊,又闪躲着悄悄推卸责任,忍不住笑起来。
“别笑啦!快走!!”
结果是,我们两个优先到了游乐场门口。
“喂?时岸妈你们怎么还没到啊!!”
“草,马上了马上了我们在路上了,你和瞬已经到了吗?”
“早就到啦!快点!!那个到处摆的东西看起来好好玩啊你们快来!!”
“草,大摆锤吗,你要坐那个?”
“对!!!”
我回头看看那个游乐设施,尖叫声随着它左右摆动而起伏。不知道她坐上去会吓——或者说会兴奋成什么样子。
“他们真是慢死啦!!”
“慢慢等吧……他们是不是让我们给他们买东西来着,间好像说她见到我们时要看到巧克力。”
“啊,好像是诶。我给忘了!!”
“……那边有家小卖店,我去买。你在这别动。”
“好!!放心吧!!!”
“看起来你迫不及待想跑的样子。”
“?我没有!!!”
直到我走进马路对面的店门,我才想到909他们总是玩那个买橘子的梗。或许我刚刚也应该用一下,但南陵好像不知道这个梗,那还是算了吧。
我付完钱,走到马路边,看见南陵在马路那头逗着一只不知哪来的黑猫。我脑子里突然想象起她长猫耳的样子,好怪,但很可爱。
等到面前的车过去,我准备过马路,看见那只黑猫也向这边跑过来。南陵追随着它,完全无视侧面开来的汽车。
“滴——”熟悉的鸣笛声,我有些恍惚,眼前忽的又看到那染着鲜血的蝴蝶结,泛着刺眼的红光。我猛的冲上前去,将她推开。
我的身体撞击坚硬的钢铁,又重重摔在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终停下来。
……啊啊,我都想起来了。
我颤抖着,将沾满鲜血的她抱在怀中。她紧闭双眼,再也不会冲我眨着翡翠般的眼眸。
那只黑猫跳上报废的车头,优雅舔舐着爪上的血液。
恍然间,我与她身处于一片虚无,那位老人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你想救她吗?”被白色胡须包围的嘴一张一合,吐字清晰。我点点头,泪水不断滴在她脸上,好像要洗去她脸上的血迹。
“我不想让她死。”
“即便你身处于无限的轮回?”
“是的。”
他放肆的笑着,似在怜悯可悲的情,似在嘲笑痴傻的我。
于是我再次站在马路对面,侧面再次响起刺耳的鸣笛声。
这一次,我冲了过去。
我第一次从病床上醒来,第一次失去记忆,第一次不再是以前的“我”。我“第一次”去了游乐场,“第一次”穿过那条马路,“第一次”冲过去将她推开。
我“第二次”见到那个老人。
“这次也不愿改变吗?”
“是的。”
“你大可以退出这个轮回。”
“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又一次,我不再是以前的“我”。
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搞不懂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让自己受到这样的折磨。
即便我坠落于无尽深渊,
也不愿放弃手中那束光。
我大概是个疯子吧,我这么想着,身上已全然感受不到疼痛。
大概,我只是一个迷失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