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碎碎念
徐 霞
人生的不确定性
人生上半场,我始终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默默地为别人的成功和精彩效力。当别人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粉墨登场时,我总是静静地呆在某个角落用手中的笔或相机记录别人的精彩纷呈、热闹非凡。所以精彩、热闹向来是别人的事,而我的人生基调是寂静的,并在这寂静里甘之如饴。
望六之年,在亲友的鼓励下,大胆挑战不可能,玩起了自己的弱项之最--音乐,学起了古筝。没想到,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古筝,以其行云流水般的声音和典雅古韵之美,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为之着迷,通过老师的精心指导和自己的刻苦练习,终于可以登台表演了。紧张的彩排、美轮美奂的演出服,一切准备就绪。翌日,我也将粉墨登场,秀出自己的精彩和热闹。
我不无得意地想,人生下半场,只要不自甘老朽,敢于挑战自我,自己的人生是可以掌控的,我也可以活得乐趣无穷,精彩纷呈。可是,当晚,对,就是当晚,我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瞬间,我就如被抽去骨架的玩偶,摊在地上,起不来了。
天道无常,人的生命宛如秋风中打转的落叶,明天和意外,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玩手机刷微信,观赏缺少了我的成功演出,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真精彩!
自由即幸福
何为幸福?在绵长而细碎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搞清楚。常听人说,幸福是一种感受,自己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这个说法让我觉得很抽象很迷茫。也有人说,幸福就是欲望得到满足,这个答案,让我觉得幸福也太过廉价了。
这次意外受伤,我终于笃信:自由即幸福!也终于读懂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真正含义!这个自由,应该包含身体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两个方面。
我因腰椎骨折,被迫平躺床上,脑袋里浮想联翩飘飘渺渺,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变越小,最后竟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虫。不!我还不如那只甲虫呢,因为那只甲虫至少不要别人喂它吃东西!而我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不能咳嗽,不敢大声笑,连打个呵欠都会牵动整个背部疼痛难忍。疼痛还在其次,最不可忍受的是我这个独立自主的人不得不放下自尊,依赖别人的帮助吃喝拉撒。
夜晚,因疼痛彻夜难眠,我一遍又一遍默默背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祈求三世诸佛帮我渡过这段困顿苦厄的日子。白天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日升日落,在不堪忍受中打发漫长的时间,我突然觉得过去视为苦役的事--每天挥汗如雨地干家务活,其实是多么地幸福,我可以边听音乐边打扫卫生,边听小说连播边洗菜做饭,虽然辛苦劳累,但我的身体和心灵都是自由的。
幸与不幸
家人亲友围在我的病床边议论说:很幸运啊,只是跌伤腰椎,没有伤到神经,否则就站不起来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我如此倒霉,何其不幸,居然被大家说成“很幸运”,仿佛我买彩票中了大奖一般。
无独有偶,我同一个病房的小伙子,刚到一个煤矿打工的第十天下班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煤矸石砸中,腿砸断了,腰椎骨折了。可他依然对我说,他很幸运啊,因为煤矸石没有砸到他的头,否则他这条小命就玩完了。我哭笑不得,他和工友们一群人走在坑道里,煤矸石没砸中他前面的人,也没砸中他后面的人,不偏不倚砸到他身上,他如此倒霉,何其不幸,居然被他说成“很幸运”,仿佛他挖煤时刨出个金娃娃一样。
我不知道,幸与不幸,到底要怎么看?把不幸说成幸运,是阿Q精神还是国人的智慧!的确,当灾难降临时,最可怕的不是身体跨掉,而是精神跨掉。我的家人亲友也好,病房中的小伙子也好,他们把不幸说成幸运,目的只有一个:确保伤者精神不跨!只要精神不跨,身体就还有救!
爱情与恩情
我受伤后,身边随时得有个人。侄女、夫妹都自告奋勇轮流来照顾我。这不仅让我觉得尴尬和不方便,而且让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倍感难受和不自在。唯有在丈夫面前,我才能做到百分百地放松和自然。
无论住院治疗还是回家休养,丈夫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看着丈夫忙碌的身影,我想起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 这句古话。由此,联想到台湾知名诗人、作家蒋勋曾经说过的话:“恩情”这个词是汉语里特有的,西方没有。西方人只讲爱情,不说恩情。这不得不让我对汉语的精准和魅力五体投地。
岁月无情,世态炎凉,在人生这条路上,人难免会遇到意外和不幸。此刻,仅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有恩爱有恩情,才能顺利渡过人生的兵慌马乱。
几十年的蹭蹬岁月,风花雪夜、诗词歌赋的精致爱情早已变成了相濡以沫、共赴生死的深重恩情。夫与妻已成为彼此精神的乐土,成为彼此情感的伊甸园,两个生命可以相互交托,两个灵魂能够共振与同在。这无论如何也是旁人不可代替的,所以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咏叹!
亲情与友情的力量
我的伤情,在可做手术与可不做手术之间。有的医生朋友主张做手术,理由是恢复得快;也有朋友主张保守治疗,理由是安全没风险。我的主治医生似乎也很犹豫,说等科室人员讨论后再决定是否手术。
好几天的等待,让我一筹莫展。这时,我想起了远在洛阳当医生的堂姐,就把检查报告传给了她,很快她就打来电话,告诉我不用手术,二十多天后就可下床活动。堂姐的电话让我慌张的心情顿时安定下来,浑身的疼痛感似乎也消解了许多。两天后,收到了堂姐快递过来的“接骨丸”,我对自己的康复更充满了信心。
住院十六天出院,回家一周后我穿戴上硬邦邦的甲胄(腰部支撑器)慢慢下床活动,从此开始了孤独寂寞的养伤生活。就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我停止了外出的脚步,摄影、健身、弹古筝一切都停止了。
家人们都上班去了,我半躺在阳台上的摇椅里,或看云卷云舒,或听雨大雨小,望着院子里的桂花从繁盛到凋谢,爬在栏杆上的金银花开了最后一拨也萎谢了,蝴蝶和蜜蜂不再来了,啄木鸟和小谷雀倒是飞来飞去,它们或歇在桂花树上啄食,或蹲在小水沟边饮水。
我每天的生活安静得可怕,仿佛被放逐于熙熙攘攘的世外,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没有人知道我的状态。记得《活着》的作者余华好像说过,“活着”这个词的力量不是喊叫,不是进攻,而是来自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突然有一天,手机激烈地叫了起来,我忙抓起手机接听,原来是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她很急切地问:“你最近好吗?怎么长时间看不到你走路的步数?你不是很爱走路的吗?”几个问号让我的眼泪簌簌滑落。我一方面感佩于她的细心,居然通过“微信运动”发现了我的异常,另方面觉得自己活在世上还有人惦念着而振奋感怀。
这是一个相识三十多年的老友,因为她远在普洱市景谷县,加之工作、生活上鲜有交集,我们仅有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但却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当听到我跌伤后,她一定要来看我。
我不修边幅的伤员形象实在不便见人,婉拒她说,待我伤好后,我们一定好好聚一聚。没想到,三天后,她真的来到我家,感动让我再次热泪盈眶,她真实不虚的友谊给我暗淡的生命带来了色彩和光亮。
我相信,亲情与友情,是人性里最蓬勃的种子,它们会生长,也会流转,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在时间的长河里,形成最温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