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我是一个名气不大的心理医生,常总是我其中的一位病人。虽然每周三下午固定坐专车到我的小诊所接受心理咨询,但常总并不认为自己有病。他把躺在沙发上和我无拘无束聊天的这种形式,当作一次消遣,或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深入接触群众、放松身心”。

常总是某大型机构的高管。因为逐渐混熟了的缘故,他渐渐对我放松了心理戒备。于是我能够经常借助催眠这种方式,听到他在无意识中的滔滔不绝沾沾自喜。比如他如何八面玲珑打通关节、如何策划流言搅动风云、如何伪造学历、如何打击异己、如何跻身高层……

说实话,我不喜欢常总。我觉得他太狠太虚伪太做作,但是,我依旧希望他来治疗。他签单很痛快,还经常在醒来后给我留下一笔小费或者面值不低的购物卡。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昨天下午。

常总面色阴沉,顾不上跟我打招呼,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他的两眼不仅充满血丝,还透出惊恐的意味!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我,瞪得我心里有些发毛,一时间竟忘了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耐的尴尬。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嗯,也许这么说并不准确,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我到现在还在哆嗦,冒冷汗。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自己的经历。真的!我觉得我出不来了!我只要一闭眼就会掉进那些场景里,怎么逃都没用!”

往日笑容满面的常总果真额头亮晶晶的,他无力地靠在沙发靠背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叙述,关于他可怕的梦境。


黑夜黑得阴森,没有一丝风。我穿着一件长袍,质地柔软轻薄,就像没穿一样。我在黑夜里拼命地辨认,最后我判断,袍子应该也是黑色的。因为黑色的袍子再配上黑色的夜,我感觉自己融化在了黑色的世界里。就像我当时的心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脚深一脚浅走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我不是一个人走路,后面还有人紧紧跟随。他们跟得很紧,不仅呼吸急促,还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那是刀剑!我不敢回头,我越走越快,我生怕因为走得慢被后面的人一剑砍过来!

很快,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大的阴影,里面闪烁着红红的烛光。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人毕恭毕敬地把我迎了进去,之后,帐幕重又落下,那些跟随的人都站在帐外。

同样穿着黑袍的“大个子”轻轻搀扶着我坐下。不对,那不是坐下,而是跪下,也不对,应该是像电视剧里日本人那样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我们就这样围着一张非常精致的漆案跪坐着,一直到我觉得脚有些发麻。“大个子”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怪,像在瞪我,也像怕我,更像在祈求我,我被他盯得实在害怕,只好低下头不去看他。

“公子,该做决定了!”“大个子”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袍袖,把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公子!时机千载难逢!全在你和咱家!只要下决心!”说来奇怪,“大个子”口音很怪,声音低沉而尖厉,说的也完全不是咱们现在的语言,但我却完全听得懂。

“我全都明白。只是我有些怕,要是败露了,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这是我的声音!我竟然说的也全是和他一样音调古怪的话,而且我是无师自通,知道所有来龙去脉。

“公子,你要相信咱家!有咱家在,保证万无一失!公子,事成你就是皇帝陛下了!”

听到“皇帝”这俩字,我真的很兴奋!能当上皇帝,哪个男人不想?!尽管我很兴奋,但我说出的话却心口不一。“要是事不成呢?我,我有那么多兄长,我不够格呀!”

“大个子”松开手,猛地站了起来!他眼睛雪亮,甚至可以说目露凶光。“公子,抓住机会才堪称君子,放弃和胆怯,就是匹夫!难道,你愿意后悔吗?你的兄长接过帝位,你的日子就好过吗?刚刚先皇崩逝,只有你和咱家随侍左右,将来你,你能说得清吗?!”

“抓住机会”这个词组很有魔力。因为我一向如此,只要机会在,只要可以赢,我就无所畏惧。我判断出我现在是某位幸运的皇子,况且只需要耍耍心眼儿就登上皇位。那可是皇位呀!我值得豁出去干一票!要知道老子为了弄个高管当还冒过身败名裂的风险,在梦里夺个皇位算什么?!

我也站了起来。一来是为了向助我一臂之力的“大个子”表决心,二来我需要换个姿势,脚都快要压断了!我的手碰到腰间的短剑,我想都没想,拔出剑狠狠劈在漆案上!“干!”


梦境真的很神奇,因为这里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跳跃的。没等我缓过神儿来,天已经大亮。我身上的长袍依旧柔软轻薄,非常舒适,关键是心情很愉悦。因为我这会儿已经坐在了高大亮堂的宫殿里,虽然四周还是以黑色调为主,但一切都镶金戴玉,贵气十足。我的头上戴着有些沉重的冠冕,到处都香气弥漫,看来我和“大个子”成功了!

“大个子”身着黑袍,精神抖擞地就站在我身边,冲着我微笑。我却发现他身后,还有我的身后,站着十好几个漂亮的姑娘。她们都低垂着眼睑,不敢抬头和我对视,但我依然能看清她们的容颜,简直就是仙女一样!我乐坏了!我的冒险一搏绝对值!

“陛下!”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遐想,我这才发现殿内台阶下黑压压站满了一大群人。黑色甲胄杀气腾腾的士兵们挺着短剑,围着当中几十个男男女女。那些人都面色凝重,很多人脸上还挂着眼泪,用乞求的眼神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陛下!我等二十年来和陛下朝夕相处,难道陛下真的不念兄弟姐妹之情,要如此赶尽杀绝吗?!”说话的那个人一身白衣,脸涨得通红。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又一次低下头去。

“大个子”轻轻拽拽我的衣袖,一股浓重的狐臭把我熏得简直要眼冒金星了。“陛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这些人虽然是陛下的兄弟姐妹,但难保不是后患!”

对呀!我觉得“大个子”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个人不择手段做事,怕的就是有后患。再说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跟我有啥关系?我这是在梦里,我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令你等殉葬乃先皇遗训,实非朕之本意。你如此大声咆哮,难道,要谋反吗?”这是我的声音。都说皇帝一言九鼎,果真不错,我话音刚落,领头的“白袍子”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大殿里的男男女女顿时哭声震天,震得我耳膜生疼。

“陛下,”还是那狐臭,还是那个声音尖厉的“大个子”,在我耳边低语。“陛下,您累了,赶紧回后宫吧。陛下可不要睡得太晚,明个儿还要上朝呢。”“大个子”不怀好意的提醒把我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我顺从地起身,假装劳累不堪的样子,让两个妙龄宫女搀着我走出大殿。与此同时,“大个子”一挥手,我身后大殿里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捆绑那些人,把他们拖出大殿。就在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我走向梦寐以求的后宫。


之所以说这是个噩梦,就在于我要说的下一幕。如果第一幕是诡秘和阴森,第二幕是残酷和诱惑,那这一幕就是赤裸裸的恐怖。

我此时就置身于温馨的后宫里,但这里却弥漫着血腥!宫外人声鼎沸,骂声不绝,不时传来刀剑劈砍肉体发出的沉闷声响和血液泼洒在地面上窗棂上的淋漓尽致,还伴随着连绵惨叫。

“哐啷”一声,一群黑衣黑甲的军人劈开了宫门,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有一个很年轻的宫女打算从他们面前跑开,只见白光一闪,她的人头就横着飞了出去,窈窕的身子却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然后喷着血柱软绵绵地倒下。我都快被吓死了!

领头的那个军人把滴着血的短剑扔到地上,向我拱手施礼,粗声粗气地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臣恭请陛下以死向苍生谢罪!”

这场景太逼真太可怕,虽然是在梦里也能把我吓得肝胆俱裂。我狠命掐自己胳膊,想赶快醒过来,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不管用,看来这个梦得让我领教死亡的滋味才肯罢休。我很愤怒,我想骂这帮刽子手,但说出来的话竟然大相径庭。

“相父何在?我要见他!”我的声音颤抖无力,强作镇定。

“这正是相父的意思。”

“那,朕让出皇位,只做个诸侯王,如何?”

“不可!”那汉子满眼都是轻蔑和不耐烦。

“朕只做个万户侯,安享富贵,如何?”

“不可!”

“朕只愿做个庶人百姓,可乎?”我已经带着哭腔了。

“不可!”那汉子不再和我啰嗦,冷冷地一挥手,身后五六个军人跳出来,拿着一条白绸子熟练地套住我的脖子。两个人扯紧绸子,让我窒息,另外几个人按住我的手脚。

我真正领教了死去的滋味,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我觉得后悔!我不该那样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铤而走险,我夺走得越多,越要加倍奉还。现在连命都送掉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飘升在大殿一角,我看见那个领头的汉子在用短剑狠狠地刺身穿黑袍头戴玉冕的躯体,那是我,曾经的我!


“刘医生,跟你讲完了,我轻松了好多。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梦里到了哪个朝代当了哪个倒霉的皇帝,但我想,我做这样的梦恐怕并不偶然。”常总接过我递来的纸巾,擦擦汗。

“冒险,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些我在现实中都干过,虽然不至于要人性命。但是,这梦最后的结局太残酷,把我吓到了,这就是报应吧?我不敢睡觉了,生怕会再来一遍!”

常总竟然大哭起来!

“您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了。”我的声音平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根据我的经验,您能把梦境描述得如此直观,就不会再堕入相同的梦境。有句话,还请您不要介怀:只要心中充满阳光,在哪里都会阳光灿烂。”

常总如释重负。他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我,嘴唇抽搐一下,又迟疑地点点头。他站起身,不像以往那样潇洒地签单给小费,而是步伐沉重地,走了出去。

等房门关上,我抽出沙发靠垫下那本厚厚的《史记》。那天,常总在我面前照例吹嘘自己如何挤掉竞争对手,如何把能干的下属整成边缘人物后沉沉睡去。我坐在他身边,对着他,念了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一个赵高与秦二世胡亥篡权杀戮的阴谋故事。

常总的病被我用一个故事治好了。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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