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第一次见唐淮川的情景着实有些尴尬——一场别别扭扭的相亲宴，两个别别扭扭的年轻人。
熟人介绍最心烦，爸妈做了一桌子好菜，非要让对方到家里来，美其名曰替她把关，看看这男孩子的脾性。新月打心底里抗拒这种方式，又碍于别人精心安排，只好乖乖地梳洗打扮迎接客人。
和想象中有点不同，她以为敢直接来人家家里相亲的男孩子必定成熟大方又精明，可人一进门，连她这种粗线条女生都发现点不对劲——多紧张倒谈不上，毕竟又不是真的见岳父母，走完这一遭以后是否见面都是两说，可他也太别扭了，嘴上“叔叔阿姨”叫得勤，也尽量表现得礼貌得体，可好不容易一番寒暄落座后，他伸手拿水，竟直接拿走了一旁新月面前的水，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对方双手捧着杯子，直接低头喝了一口。
……手足无措到这种程度，原本心里颇多怨怼的新月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表演什么高冷，显得跟欺负人家似的。她忍笑忍得辛苦，悄悄将没人喝的水杯挪到自己面前，想了想，又顺手从果盘里拿了小蜜橘递给他，“吃橘子吧，挺甜的。”
这才算是唐淮川进门后他俩第一次好好对话，他一愣，有点不适应似地笑了，“好。”
这人真的有点冒傻气，新月爸爸爱喝酒，估计看小伙子不错心里高兴，一时有些忘形，非要拉着唐淮川一杯又一杯，眼见着推脱不过，才几杯下肚，他就红了大半边脸。
太丢人了。新月没办法，最后硬丢下一句“年轻人要单独聊聊天”才把他扯出家门。
“你……你怎么回去啊？”
唐淮川脸上的红还没有退下去，他看一眼自己的车，又抬手看了看表，“应该……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新月家住得偏，时间又太晚了，连出租车都难叫。她郁闷于父亲的不分场合，又实在纳闷身边这人第一次来相亲对象家怎么不带脑子，左右权衡之下才开口：“那……我送你？”
那一路可真是热闹，她有驾照，可那是大学期间凑热闹考的，拿到本儿以后就很少有实践的机会，唐淮川在副驾驶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造出个马路杀手。
“慢点慢点……打灯……唉好慢点来就行……”
“我知道！”新月好气又好笑，“再啰嗦给你放半道上！”
“你这水平还嫌我啰嗦？”
这人熟了就牙尖嘴利，新月也笑了，“要不是我，你今天得睡我家附近公园长椅。”
“要不是我当时少根筋，咱俩根本不可能，”唐淮川后来总这么说，“你不知道我一进你家门你是什么表情，就跟看到大年三十坐炕头的债主似的。”
新月父母也没想到相亲居然这么顺利，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可一段日子过去后无意间问了句才知道两个人竟然还在联系。新月不想交代他俩的相处细节，她讨厌相亲，其实是讨厌自己的生活被人干预。她承认唐淮川还不错，可他们相遇的契机让这段相处不可避免地带着功利，她想到以后要跟这样一个一切都刚刚好的人在七大姑八大姨的视线中生活，心里就像硌着一块矫情的顽石，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再进一步。
该上学的年龄上学，该工作的年龄工作，该结婚的年龄就乖乖找人结婚。新月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都是这么过的，而如果和唐淮川在一起，她可能后半辈子都要这样乖乖地被圈在这个四处不透风的圈子里，一辈子都这样过。
比起不愿意，她更是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仿佛陷入一片泥沼。窒息感密密麻麻地压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相比她的百般纠结，唐淮川倒没什么反应。和刚开始给她的印象一样，这人看着精明稳重，底子里却有一点鲁莽的愣头青气质，做的事情常常让她哭笑不得。新月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接触下来的总结就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其实所有人都逃不过这样的总结，但一旦这种评价横亘在预备发展关系的男女之间，就会直接导致一方心里的刺越埋越深，直至疼到要连根拔起才算。
“我不喜欢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坐第一排的男生。”
“不喜欢只是聊个天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倒给别人的人。”
“不喜欢吃个水果非要漂漂亮亮摆个盘的人。”
“不喜欢斤斤计较，还觉得自己什么都对的人。”
“不喜欢在我开车的时候不停絮絮叨叨的人！这个人怎么全部触到我的雷点！”
新月把手里的杯子“咣”一声放在茶几上，整个人卸力般仰躺在沙发上，“我现在怎么看他都不舒服，哪哪儿都不顺眼，彻底分开又不甘心……”
“你就是对人家有偏见，”闺蜜无奈地看着她，“哪有人会全部合你心意啊，过日子嘛，都是彼此迁就的。”
“过日子”三个字彻底让新月炸了毛，她潜意识里拒绝思考未来，也拒绝把自己的生活跟另外一个人捆在一起，自私也好，胆怯也罢，她是真的怕死了这种牵绊。
不然算了吧……新月打着退堂鼓，连两个人约会也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唐淮川的手在她面前晃晃，“是工作的事儿吗？有事我就送你回家，咱俩改天出来也行。”
他这么大方，新月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摇摇头，“没事儿。”
“其实你不用为难，”唐淮川低着头，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思考，“两个人相处舒服最重要，如果……如果你觉得咱们俩不行，我们就全当交个朋友了。你爸妈那面我也会跟他们说的……”
“也不是……”
新月闹了个大红脸，合着自己这段时间纠结唐淮川都看在眼里了，她还装没事人呢。人家坦坦荡荡，反而是自己扭捏作态不尊重人。
“我就是在想……我们到底合不合适。”
她没敢把多余的话说出口。她想说，你身上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我也一定有很多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如果只是为了成家过日子，那这些迁就和忍让真的值得吗？
唐淮川却笑了，“新月，你喜欢我吗？”
“……嗯？”气氛转变太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能我说了你也不太相信，我真的很喜欢你。”他的眼睛亮亮地盯着她，“那天我也不愿意去你家，都是我爸妈逼的，所以全程不在状态，还拿错了水杯。我其实挺尴尬，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所以你递个橘子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人真的很好。”
“我没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的分手了，不过我还是挺相信感觉的，”他笑盈盈地，“就那一刻，觉得行了就行了，别的事情再说别的。”
新月没想到这个年代了还能听到这么单纯的恋爱观，跟他一比，自己简直瞻前顾后好不爽快。她回想着这段时间相处他给自己的感觉，突然有点豁然开朗——可不就是个这样的人么，直爽，简单，甚至有些跟年龄脱轨的单纯，好就是好，不好也不会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把全面的自己展现在别人面前。
……真的可以吗，什么也不要去管，只看自己心意如何，愿不愿意与对方共度余生。
爱一个人的勇气，可以让人冲破束缚，走进不爱的生活，只管陪着彼此吗。
她也没想到都成适婚女青年了居然还得考虑这么风花雪月的问题，可时间不等人，还没等想清楚，新月爸妈就硬要唐淮川来家里吃饭，推也推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有了第一次见面的经验，几个人还算是其乐融融，新月把家里的酒都藏起来才敢坐回饭桌，结果就看到爷俩相谈正欢，在讨论国家大事，一副领导人会晤的样子。她心里憋着笑，突然觉得这副画面也挺好，舒适又安心。
“不要挑食，”新月妈妈截住她挑胡萝卜丝的筷子，“说着不听呢，胡萝卜有营养。这么大了还让人说。”
新月收回筷子，心说这么多年都这样了，你管我也没用，一会儿还不是要趁你不注意挑出去。
老两口跟唐淮川越聊越高兴，新月低头吃饭，时不时插两句话，心里觉得这人跟上次是不一样了啊，上次的表现顶多就是来不太熟的长辈家吃个饭，这次全程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一副未来姑爷的样子……啧，看看这机灵劲儿。
胡萝卜丝已经在碗边聚成了一小堆，看大家聊得高兴没空注意她，新月手疾眼快地夹起一大筷子想放出去，碗边却突然被碰了碰。
唐淮川朝她眨眨眼睛，头朝着他推过来的碗点了点。新月一瞬间福至心灵，把胡萝卜尽数夹到他的碗里。
“哎——你这孩子！”
得，还是被看见了。新月妈妈皱着眉头遥遥指她：“怎么还挑人家小唐碗里！”
“小唐爱吃，”新月脸不红心不跳，“胡萝卜营养多，小唐多吃点。”
唐淮川无奈，“行吧，那我多吃点儿。”
新月妈妈笑骂了她几句不懂事，又跟唐淮川抱怨自己女儿挑食又爱耍小脾气，字句里却全是疼爱和隐隐的托付之意，新月不愿意听这些，也怕唐淮川尴尬，想办法岔走了话题。
饭后又是大型看电视聊天活动，新月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对付橙子，奈何技术不好，弄了满手橙汁也没掰开，唐淮川一边应付问话一边还能拿过她的橙子，三下五除二就剥得干干净净递回来。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幼儿园程度的照顾，一边小口吃橙子一边脸热——当着爸妈呢，这是要坐实这准姑爷名头了。
走的时候又有点晚了，还好这次没喝酒，也不用她这个马路杀手开车送人了，唐淮川走出楼道，突然停住脚步，新月差点撞他背上，纳闷地抬起脸看他，“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吗？”
“没有，”唐淮川定定的看着她，想了想后，语气突然无比轻松，“我想了又想，觉得什么都没有我喜欢你更重要。你不喜欢让一段关系太现实，那我们以后只谈爱情，这样也可以。”
新月有些发愣，她见了太多的无利不起早，甚至当初相亲其实也不过一方面是敷衍父母，一方面是看看“行情”，她没想到这个人在知道她的畏首畏尾后依然愿意这样真心实意地说爱，不去权衡利弊，不思考值不值得，只是在谈爱情。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无畏更令人心动呢。她突然觉得，即使要一脚踏入自己不爱的那种生活，可能以后她依然会讨厌他的诸多小毛病，可是这个人温柔而包容，简单而执着，让她愿意放下包袱和心事，只全心注视着他就好。
这个世界不够好，我们也在学着坏一点。可是除去这些，山花草树蓝天白云，或者有人愿意给的、真真切切弥足珍贵的爱情，拥有了这些，还怕什么被辜负呢。
“也行，”后来新月这么回复他，“但你以后还敢嫌弃我开车就死定了……”
文/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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