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书 | 田埂这篇小品,就是村里人的作品

村庄物语 | 田埂这篇小品,就是村里人的作品


我对乡间的田埂,记忆深刻。麦子收割完毕。累得半死,还没等喘口气。父亲给我下命令:抽空回来打田埂。那是我参加工作以后。之前,我在校念书。父亲说的是:星期天回来打田埂。年年如此。那口气,那神情,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就是命令。


俺家有十来亩耕地,共计六块,水田旱地各半的样子。打田埂,是麦收之后,栽插水稻秧苗之前很重要的一项农活。一锹一锹地挖土垫土,还得一层一层地踩实。田埂打得结实,利于保水。不仅是水田,旱地也需要打田埂。只不过,旱地田埂没有水田田埂高大,要矮小得多。


那时已是初夏了。烈日当空,我和母亲,有时候还有弟弟,挥汗如雨。周围一片炙热。汗淌得多,一小会儿人就渴了。嗓子眼干燥难耐。母亲不断地催促我们喝口水,润润嗓子。她自己却半天不沾一口,直到收工回家做饭。


累得急了,我也跟父亲理论:田埂这么高,有啥用?父亲回答说,阡陌阡陌,有田埂才有阡陌,自古如此。它保墒保水,还是一家一户田地的界限。你的书白念了。我不服气:那田埂咋就不能一季一季地留着?父亲说,种地一犁一耙,加上风吹日晒,哪能留得住?种地就是这样,有辛苦才有收获。父亲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教书有一套,种地也在行。我说不过他。


我疑心,田埂之于农民,可能还隐含着另一样健身的功能。庄稼活,就是体力活。通常,干起来都是一个姿势,并不利于强身健体。但田埂的存在,或许对庄稼活的缺点,是个补救。走在田埂上,不论是空着手,还是挑着担,四肢,腰身,大脑,一定是配合默契的。稍不协调,轻了一个趔趄,重了非摔个“狗啃泥”不行。


当然,田埂的好处,还不限于此。一地一地的庄稼,招人喜欢,却也显得单调了。刚刚打好的田埂,一场雨水过后,立马就郁郁葱葱起来。巴根草,狗尾巴草,踢踢芽,剌剌莛……比赛一般,疯长。看那绿油油的庄稼,看那直楞楞的田埂,我有时候想,如果把庄稼地比喻成一篇意蕴厚实的散文,那长满杂草的田埂,该是其中点缀着的隽永小品了。它们的作者,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父亲去世后,俺家的地,交由三叔打理。不算有偿的流转,而是没有报酬的托付。我与那小品,渐行渐远了。


今年麦收之前,三叔就闷闷不乐起来。起因是,有镇村干部到村子里调查土地流转的事儿。那也像一次“摸底”,摸农民对土地流转意愿的底。从干部的口风,三叔听得出来,流转已成农业生产的方向,早晚的事。他也到邻村,看了那已经流转的样板田。回来后,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堵着,透不过来气:一大块地,该有上百亩的样子,全部推平,清一色的塑料大棚,庄稼的长势不赖。但,一家一户之间的田埂不见了,将来,谁还能分得清自家的地呢。


三叔今年接近七十岁了。还在种地的人中,他算年轻一些的。七八十岁的老翁种地,在村子里也是常见。他当然知道,他也有种不动的那一天。但他对田埂的消逝,耿耿于怀。三叔说,他考虑的是十几二十几年以后,或者更远。那时候,儿孙后代们怎么断定,一家一户几分、几亩地的界限。推平了田埂,没有了界限,还不乱成一锅粥?


麦收过后,土地流转的事,悄无声息了,也没见干部来动员。兴许没有大户来承包。三叔又打田埂,准备播种下一季的庄稼。水稻,玉米,大豆,红芋。都是老生常谈了。他种了一辈子的地,庄稼都是那几样,没变过。种起来,也都是熟门熟路。但三叔地里的田埂,今年打得有些特别。他把埂基垫得宽宽的,田埂垒得高高的,就像个小坝子一样。也不怕多占地方,或许是有些赌气呢。


那天回家,看三叔闷声闷气,一锹一锹地垒土,汗流浃背的模样,看他打的那高高大大、小坝子般的田埂,我暗自思量:田埂是三叔一生一世的牵挂,他想用这种方式,预备着有一天土地流转了,那田埂能够多少留下一点儿痕迹,一年,两年,三年……



那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只是不知道,三叔打的田埂,能支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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