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6

《家人2》


爷爷的沉默


我对爷爷最清晰也是最后的记忆,就是小叔用竹筐挑着我和弟弟在江堤雪地上赶路。竹筐外是灰蒙蒙的江面,太阳惨白,风没有,雪停了,耳边是小叔沉重的喘息、扁担昂吃颤动和小叔脚板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我们去奔爷爷的丧。

当时的我应该只有5、6岁,而小叔也不到18岁,但已经能用竹框子担着我、以及小我一岁的弟弟。这让我十分佩服他的好力气。

小叔走的急,雪地上滑八字的脚仍不时哧溜,惊得我的心一直卡在嗓子眼。江堤好像还没有小叔肩上的扁担长度那么宽。在小叔不时的将扁担从左肩滑到右肩、又从右肩滑到左肩的过程中,我想象我和竹筐就颤巍巍悬在江面上、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

我后来使劲想琢磨明白从瞌憧懵懂地被妈妈从温暖的被窝中拉出来、坐汽车、坐火车然后就坐在小叔危险的竹框里,好像一直没有老爸老妈的身影。老爸应该早我们就到乡下了,作为长子,爷爷快不行的时候他肯定得早早过去,不然凭他那壮实的身体我宁愿让他来挑我们。而那时候的老妈也是非常能干的军营幼儿园老师,她完全能干净利落地收拾我们两个大院男孩子。

在我和弟弟一路的佩服和慌张眼神中、在浙中山区室外零度的寒气里、只穿件海魂衫的小叔顶着一头蒸气地冲进了院子。随即凄号的哭声响成一片,随即我和弟弟就被人牵着走到灵堂前。牵我的小姨带着哭腔说阿侄爷爷升天了爷爷走了。爷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红绸缎棉被,脸上涂着奇怪的红色。我认真地看着脸颊红红的爷爷,突然晃过奇怪的念头:爷爷坐起来,依着墙,摸出烟袋,装上烟草、大拇指捻摁几下,划根洋火,在爷爷嘴巴发出的吧嗒声里,一缕好闻的灰白烟冉冉上升。爷爷浑浊的双眼看着我,在吧嗒声咳嗽声交互里慢慢眯缝,慢慢看向我的身后,目光仿佛就这么穿我而过。

我始终记不起爷爷的模样。也好像就一直没有爷爷真实的模样。爷爷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永远不说话。

40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乡下老屋昏暗的灯光里奶奶的声音:“阿辉,叫爷爷(呀的发音)吃饭”,“噢”我应着跑向西屋。

爷爷是一个人睡在西屋的。奶奶讨厌他的浑身烟草味。爷爷烟瘾极大,抽自己种的烟草,用烟杆烟袋。每天一早醒来,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上先点上袋烟,然后就是一整天嘴不离烟烟不断火。老屋的热闹永远不在爷爷这边。爷爷的西屋和和他木板床上的蚊帐一样,永远是阴郁沉默的。西屋最多的生气就是爷爷的咳嗽声,以及蚊帐上、被子上被爷爷的旱烟火星子跳出的焦黄小洞。

老爸显然继承了爷爷的烟瘾和抽烟方式,因为老妈一着急对坐在床上抽烟的老爸喊出了一句家族经典的“尼龙蚊帐吃歪了”。

记忆中老屋永远只有一盏灯亮着,就在东屋和客堂间之间的墙上凿了个口子,一盏15瓦的白炽灯努力照顾着两边。而爷爷的西屋如同他人一样,灯光永远也是沉默的。爷爷躺在灰糊糊的床上,盖着灰糊糊的被子,整个人也是灰糊糊的。被子上蚊帐上星罗棋布焦黄小洞。

爷爷半坐着看我走到床边,不说话,瞅我的眼睛似乎总朦着一层雾,还没有老犬阿黄的眼睛亮。但我没有害怕的感觉。那个老人只是不爱说话。老妈说,我很象年轻时的爷爷,爷爷年轻时在村里很帅的,是那种文静的青年。而我的老爸象奶奶,奶奶个小但是泼辣,所以爷爷在奶奶面前无反手之力。所以我不怕一直灰糊糊但抽烟很凶的爷爷,哪怕他的烟星子把被子蚊帐跳出无数个洞。


每年的寒暑假,是我和弟弟能找个地方撒疯玩的日子。就在爷爷奶奶住着的乡村。我对山林果树、老宅古井、农耕双抢、祭拜祖先、以及猫狗鸡鸭的认知,都是一个个假期里、在小叔带着我们上山捉鸟、下河摸虾、偷菜种菜的嬉戏中完成的。

我在城市完成了大半人生,但是乡村,对于我来说,已然成了一种无法忘却的温暖情愫、一份融入灵魂的青梅竹马。


爷爷因为有腿病,无法干农活了。阳光好的冬日,他会挪到檐下晒太阳。那条比右腿更黑更粗的病腿,让我们都避得远远的。爷爷从来不恼,依旧一声不语、笑眯眯地看我们玩,嘴里自是烟不断。

我对爷爷的记忆真的不多。我真后悔当初他还在的时候应该拍照留个影。如今我们逢着清明去爷爷坟头祭拜、顺便看看爷爷坟前那块不知趴了多少年的石头(小叔叫它石敢当,说是当初先生选坟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块石头)。岁月在石敢当身上画满了青苔和疤痕,与老坟头上那棵枝繁叶茂耀武扬威的杂树不同,石敢当永远这么沉默着,一如在世时的爷爷。

每回祭拜时,小叔都会用勾刀将杂树耀武扬威的杀马特造型修剪干净,却也不妨碍来年它依旧枝繁叶茂。

小叔边挥舞着手中的勾刀,边和我们几个小辈说叨:

“你们小爷爷才是当年十里八村最牛的。当官的有钱的泼皮无赖都怕他。。。”,然后小叔说了一路小爷爷的故事,每回都激动着我们一队孩子热血沸腾手舞足蹈。

爷爷不知道,他沉默了一辈子,抽了大半辈子烟袋,儿子们孙子们却只记得他兄弟的风光。




后续

 

年少时很奇怪的事,到了这个年纪,都不由自主的明白了。比如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比如欲速不达;比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感觉呆在家的次数多了;曾经有那么几年,睡在各式各样的宾馆床上才觉得踏实。感觉柔软的次数多了;好像青春时代的多愁善感时不时地回来撩下。感觉不愿说话的次数多了;似乎越来越多地揣摩当年爷爷的沉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迂呢?

往后余生,静思讷语。慢慢生活,慢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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