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尘埃落定》：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圣经·创世纪》中第三章第十九节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圣经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东西让人留恋，让人忘乎所以地，甚至不折手段地去追寻，去夺取，去占有，如名，如利，如情欲。然而，这一切终归于尘土，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尘土。你若不信，请看看：

     在中国的西南地区，有这样一群显赫的人物，他们占据着方圆数百里的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可以任意生杀予夺，他们的显赫身份可以追溯到元明时期，他们的地位由朝廷册封，世袭传承，他们是这边土地上的皇帝，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土司。土司掌握着世俗的大权，即使拥有神权的僧侣阶层都必须依赖他们才能维持生存。阿来的《尘埃落定》中讲述的就是有关土司的故事。

      在二十世纪初期，四川的阿坝地区，当地的藏族人们仍然被十几个土司家族统治着，麦其土司便是其中之一。麦其土司有两个儿子，一个是藏族女子生的大少爷，聪明英武，是公认的土司继承人。另一个是由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的汉族女子，在土司醉酒后怀孕生下的二少爷，天生愚钝，背后被人们称作傻子，而二少爷本人也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小说的主人公就是这个傻子。

     麦其土司家族什么都不缺，辖制方圆数百里土地和数万人众。土司的官寨也很气派：

     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和地牢，有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土司官寨

      这座巨大的官寨是温柔乡，也是权利和欲望滋生的温床。老麦其没有满足于现有的财富，他在国民政府黄特派员的支持下，大面积种植鸦片，通过贩卖鸦片，赚取了大量钱财，又迅速组建了一只实力强大的武装力量，逐渐成为土司中的霸主。其他土司，纷纷效仿，罂粟花在中国西南的高原地区漫山遍野地开放。他是贪婪的野兽，为了得到银子和情欲，杀害了忠诚的查查头人，霸占了其妖艳的妻子央宗；诬陷并杀死了为自己卖命的多吉次仁。然而，他种下了恶的种子，必然会结出复仇的果实。

     大少爷旦真贡布，追求权利，争强好胜，一生只喜欢两样东西：女人和枪。他作战勇猛，在与汪波土司的战争中表现英勇，他相信只有武力才能征服一切。他开始是爱怜自己弟弟的，因为后者是公认的傻子，但随着这个傻子日益长大，做出了许多即使是聪明人也做不出的事情时，哥哥感觉自己土司继承人的位置受到了威胁，开始忌恨甚至害怕起来了，于是大少爷勾引了弟媳塔娜，原本水性杨花的女人，也愿意投怀送抱。这种扭曲而阴暗的关系，让傻子二少爷十分痛苦和无助。大少爷，最终被多吉次仁的后人所杀，父债子还！

       傻子二少爷，似乎总是一位旁观者，他被人看做傻瓜，却是唯一一个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正如书中所说的：“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当土司们都在种植鸦片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建议种植粮食作物，三分之一的土地种植罂粟，三分之二的土地种麦子。没几年，果然大干旱，鸦片供过于求，变得无人问津，而粮食颗粒无收，藏区笼罩在饥荒和死亡的恐怖下，粮食变成了人人争夺的稀罕物，救命草，大批饥民流离失所，纷纷投靠到麦其土司麾下，麦其家族的领地和人口急剧扩大。当大哥和其他土司们在边界互相争斗时，他却选择开仓救济饥民，开办酒肆客栈，商店钱庄，鼓励边界自由商业贸易。从而，得到了当地百姓的广泛爱戴和周边土司们的尊重。

      傻子的母亲，一个由妓女摇身变成了土司太太的女人，他训斥和儿子玩耍的小厮们是贱骨头，害怕老麦其新带来的女人央宗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时时刻刻想致对方于死地。她吸食鸦片，过着奢靡的生活，不折手段争夺权力和财富，想一辈子都能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当土司制度即将土崩瓦解时，她选择了自杀，做了旧制度的殉葬者。

        当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不论是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还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甚至整个的旧制度，或者整个的旧世界，都将尘埃落定。一个旧世界摧枯拉朽般离去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从容不迫，不可阻挡地来了。

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小人，必须死!

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

——老舍《四世同堂》

      作者阿来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明白，当他在四川省马尔康县一个辽阔的草原上悠闲地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牧牛羊时，肯定还不明白，因为，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喜欢从捡到的报纸上读故事的孩子；他做了拖拉机手，考上了中专，当上了老师，甚至后来出版了诗集《棱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他仍然不明白，因为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一个字也没有写。他开始反思自己，仅仅是想做一个文学爱好者，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当某一天，作者没有任何预估地沿着大渡河徒步走了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后，似乎领悟到了一点什么，清晨、黄昏、暴雨之前、暴风雨之后，某些东西逐渐内化到作者的情感和精神中，他要聚焦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那里的人们，那里的故事！直到他看到阿坝州马尔康的卓克基土司官寨，这个曾经辉煌的寨子和这个寨子里的主人已经逝去，无情的时间见证了无情的历史，短暂的生命，即使是那些威震一方的人物，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的变革而烟消云散。于是《尘埃落定》就横空出世了！

作家 阿来

       作者的领悟，是对时间的领悟，是对历史的领悟，也是对生命的领悟。这些领悟不是消极的人生观，而是务实的方法论，一个人只有认清自己的根源，才不容易被外物蒙蔽双眼，活得有方向，有目标，才能心无旁骛的按照内心的呼唤去奋斗，去创造。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尘终究归于尘，土终究归于土，一切都将过去，但曾经划过的痕迹，必然被后世铭记。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