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之间,究竟谁是谁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点缀。
我生长在这一条名为磻溪的小河中。
磻溪说小不小,从溪源至溪尾我可以游上好几天;说大也不大,这一条素湍中仅有我一条鱼。
我每天趴在溪岸上吃水藻,在嶙峋的浅滩石上自娱自乐,或是在溪面上看夜空繁星闪烁。至此,我觉得我的鱼生也不过如此吧。
直到那两个人的出现。
记不得是哪一天,那一对中年夫妇背着包袱从远方风尘中行来,打破了这片小天地的安静。中年妇女一路上揪着男人的耳朵,骂骂咧咧:“姜子牙啊姜子牙,我该说你什么好啊,好端端的在朝歌待着不好吗?非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你看看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男人一边赔笑,一边说好话安抚着妇人,任打任挨的表情卑微的像条忠犬。
他们在这里住了下来。
男人在附近开出一块土地,开始锄田。
而妇人虽然每天都要牢骚几句,但骂归骂,一切妻子的本分还是会做好。
她会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茅屋虽陋,但却足够温馨。
她会将餐食备至的妥妥当当。粗食虽鄙,却也足够惬意。
农闲时男人会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下,拿起竹简:“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姣姣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男人声音浑厚,似是胸怀大志。
偶有所感,会挥毫疾下;深有所思,会扛锄田间。
不知从何时起,总有一条长长的丝线垂入水中,连着竹子的一头,那一头在男人手中。看到他的一番举动,我在旁呵呵冷笑,这偌大的溪水中就只有我一条鱼,可我又不傻,会自愿上钩。
但他也并不是要真的钓鱼,即便如此,他既不读书也不种地的在那坐到天色昏暗。
自从尝过妇人抛入水中的米饭后我就觉得过去的水藻都白咬了,过往的鱼生都白活了,我深深的爱上了那股甘甜。每次他们吃饭,我也吃饭,都不用跑到远处旮旯里翻水草,往岸边一停就有白花花的美食,高兴地我屁颠屁颠游上去。
妇人就在旁边看着我,眼神充满了慈爱,笑骂着:“慢点慢点,跟我家那死鬼一样,饿死鬼投胎。”
我们这二人一鱼就这样平淡的过活着,这一晃便是二十年。
中年男人也变成了老年男人。
也不知什么时候,再也见不到老妇人的身影,只能听到屋里不时的咳嗽声,老家伙也一天到晚上山,把一筐一筐的东西背回来......
直到一天夜里,老家伙跌跌撞撞地提着个酒壶走到石头边,扶着坐下。我预感到了什么,心不禁揪紧起来,缓缓地游到岸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见到我,笑了笑,沧桑的脸上挤出幽深的沟壑,简直比哭还难看。他灌了口酒,趴在地上:“我见到她的那一天还是在朝歌的街头......她是贵族之女,身份金贵,却陪着我卖篱,帮我磨面......她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哪怕我已沦为贫民,纵是这荒郊野外,这一陪便是一辈子!姜子牙啊姜子牙,你一辈子做什么生意亏什么,却能得这个大便宜!
可我不甘心呐!我乃古皇炎帝之后,却会沦落至此,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怕也是羞愧至死。只是帝辛荒淫,妖姬乱世,忠臣尽绝,奸佞当道!这商朝气数已尽!”说完便开始压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啜泣,他大骂大吼,撕心裂肺,我看他这副癫狂之像,哪有半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孤高,亦或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宏志。只有哀莫大于心死吧。
我也很难受,苦痛想表达出来却毫无办法。以后啊,再没有那个日渐佝偻的身影给我抛东西了吧。
再次钓鱼时,他眺望远方,目光空洞。我吐着水泡,默默注视。
他说:“寂寞就是独钓岁月那一边的往事。”
我想:“寂寞就是看你独钓这一边的泡沫。”
可是,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吧。
那一天,当那马蹄声踏进这磻溪中,老家伙拿着竹竿的手晃了一下,水面上泛起圈圈波纹。是不是他的心中也荡起了阵阵涟漪?
他们在竹屋中坐下,开始谈论天下大事。“一曰君以举贤为常,二曰官以任贤为常,三曰士以敬贤为常”。这是他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人爽朗的笑声:“承蒙先生赐教,如今纣王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西岐愿解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可否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对面沉默了片刻,低低一声叹息:“愿为西伯效力!”
入夜,一道身影接近溪畔,他轻声道:“这二十年的清淡生活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只可惜姜子牙我终是心有不甘,无福贪恋这般美好。小鱼儿,要好好活下去啊,我下次回来定然为你带来大篮的米饭!”
我盯着他那皱巴巴的消瘦的脸,上面刻着这些年的苦,他也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无法读懂,怅然若失。
不知道是谁在看谁的落寞。
他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在我怔忪之间,烟尘渐渐消散,马蹄声悄悄远去。
每天,我依旧早上巡逻着自己的领地,午后浅滩上懒洋洋的晒着日光浴,夜里看皓月当空,繁星闪烁。
嚼着碧绿碧绿的水藻,没有米饭。我就会回忆米饭的味道,我怕哪一天会忘记,忘记这曾经的美味。
还有一对夫妇。
只可惜再没有了那永远也不会上拉的丝线。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
不知是多久后的一天,嘹亮的马蹄声再次踏入这个似乎被遗忘的清静之地,马车上跳下两个壮汉,将一桶一桶的米饭倒入溪中。
我缓缓游了过去。
“真不知道太公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做这件事干嘛,跑这么老远的地方。”其中一个有些不耐。另一个摆摆手:“不要抱怨了,太公自有想法,我可是听说这里是太公遇到文王的地方呢。唉,只可惜了太公,为我们大周鞠躬精粹,那么好的一个人啊,却染上那种恶疾......”
“快看,那里有条金尾的鱼游过来了,真是漂亮。小鱼儿,过来来这边。”
我已经听不到后面他们的话语,只是鱼脑一片空白。
大概也许可能,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吧。
我嚼着米饭,生平第一次觉得难以下咽。
“你看,那鱼怎么在掉眼泪啊?”
“瞎说什么呢,鱼怎么可能会掉眼泪呢。”
我想,我和他,也许恰如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