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帝刘奭当太子的时候,因为劝谏父皇汉宣帝“慎用刑罚、重用儒生”,被宣帝一通怼。
宣帝的“霸王道杂之”与“乱我家者太子”杀伤力过大。
刘奭也因为这一事件,被贴上了“好儒”的标签。
但真正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汉武帝时,内朝崛起。
西汉的政治,内朝鱼龙混杂,外戚、宦官、宠臣都能装到内朝这个框子里。
汉宣帝时,弘恭和石显,两个宦官进入中书令编制,成为宣帝的秘书近臣,颇有权力。
元帝继位后,在内朝,虽然名义上,辅政大臣领尚书事,但实际操作上,辅政大臣是一股势力,弘恭、石显又是一股势力。
如果萧望之、周堪能与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和谐相处,则三辅臣无疑将轻易压制中书宦官。
但昨天的推送说了,元帝继位不久,萧望之就通过将宗室刘向引入内朝,再与中常侍金敞结盟,架空了史高。
史高的既得利益受到严重损害,但仅凭自己,无法改变被架空的局面。
于是史高有样学样,你萧望之做初一,扶植亲信,我就做十五,也要建立一个小团伙。
弘恭和石显,作为宦官,也被正臣萧望之排挤,于是,和史高一拍即合,外戚与宦官自此合流。
这时候,萧望之也意识到了危险。
史高是内朝名义上最高的领袖,又有石显、弘恭支持,人数上对萧望之集团是三比四,实力上足以分庭抗礼。
这之前,萧望之等四人,在元帝面前同心谋议,劝汉元帝恢复古制、行王道,四人异口同声,元帝也不得不“甚向纳之”。
而史高、石显合流后,萧望之们支持的,史高们就反对,两派吵来吵去,元帝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再也不用独自直面萧望之们的长篇大论了。
但萧望之无法容忍外戚和宦官骑在他头上,就向汉元帝进言:
中书是国家政治的根本,应该选贤任能,武帝以来,却多用宦官,违反国家旧制,也不合古代刑余之人不得参政的制度。
因此,萧望之提议:选拔士人进入中书,取代宦官。
从我们现代人的眼光看,把读书人培养成职业官僚,参与决策、执行,是专业人干专业事,对国家治理是大有好处的。
但从汉元帝的角度,整个朝堂如果都由儒生把持,对皇权是极大的威胁。
不久,汉元帝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汉元帝刘奭以自己刚继位,不敢擅自更改汉武昭宣的制度为由,拖延不决,最后以把刘向赶出内朝、出任宗正暂告结束。
曾经向宣帝建议“慎用刑罚、重用儒生”的刘奭,这时候展现了对儒生的真正态度:重用可以,独大不行。
萧望之集团与史高集团交锋的第一回合,萧望之打出一张“杀”,史高集团一个“闪”,皇权受到威胁的刘奭横插一杠,一个“反弹”,萧望之集团损失一名大将。
刘向的最先出局,对萧望之集团是个重大打击,对刘向、对文化事业却是一件好事。
从此,刘向远离了政治风暴中心,后来虽然在萧望之的彻底倒台中被牵连免为庶人,但保住了命。
东山再起的他,奉命领校秘书,编撰《别录》,打造我国目录学的开山之作,也为保存先秦典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刘向出局了,萧史党争却刚刚开始。
党争一起,就难免有投机客选边下注。
一个叫郑朋的会稽人,向萧望之上书,告发史高家族在地方为非作歹,连及许、史子弟罪过。
萧望之把章奏给周堪看了看,周堪觉得这个有用,就建议萧望之在金马门接见郑朋。
郑朋先奉献了一通彩虹屁,夸萧望之有周公、召公的品德,有孟公绰(孔子的某个老师)的操守,有卞庄(典故卞庄刺虎那个卞庄)的勇武,还讲黎民百姓都认为萧望之是国家栋梁。
随后,郑朋又问萧望之:“萧公是想学学管仲、晏子就算了呢?还是要恢复周公、召公的遗业?如果是前者,我就归隐田野,如果是后者,我愿意效犬马之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拍马屁的人,在外人看来很恶心,但一旦被拍,往往极其受用。
萧望之很受用,而且,郑朋讲的“复周、召之业”,也是萧望之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萧望之被郑朋挠到了心尖尖。
于是萧望之就倾心接纳了郑朋。
郑朋暂时成为萧望之的打手,日常监察许、史子弟的过失,借以贬损史高。
但没过多久,萧望之就发现郑朋这个人打着自己的名号作奸犯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
萧望之从来就是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
而投机客是没有节操的。
郑朋用马屁当敲门砖,进了萧望之的门,发现萧望之不待见他,就转身投入了史高、石显的怀抱。
哪位问,这个郑朋前脚还跟史、许死磕,现在史高们能接受他?
郑朋自有办法, 他跟许、史家人讲:“之前所说的许、史黑料,都是周堪、刘更生教我的,我一个老少边穷地区的人,哪知道这些事?”
之后,由许家代言人侍中许章出头,向皇帝上奏,请求皇帝召见郑朋。
郑朋出宫后,就扬言:“我向皇帝上奏了前将军的五条小过,一条大罪。中书令在我旁边,知道我说了啥!”
萧望之听说了,就拿这件事责问弘恭、石显。
弘恭、石显也很懵:哪里冒出个郑朋,他想干吗?
郑朋却很清楚,他得罪了萧望之集团,当前还是萧望之势大,必须拖更多人下水,才能给萧望之以致命打击。
而弘恭、石显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郑朋一个人告萧望之黑状,不足以动摇萧望之;一旦萧望之向皇帝申诉,皇帝把此事交给其他大臣审理,萧望之就可能毫发无伤。
于是弘恭、石显找到了另外一个人,待诏华龙。
华龙在宣帝时,和张子蟜一起为待诏,因为品行不端,没得到任用。
元帝继位后,华龙就想依附萧望之、周堪他们,但是周堪水至清无鱼,拒绝与品行不端的华龙同流合污。
弘恭、石显指使郑朋和华龙,在萧望之休息的时候,一起上书,告发萧望之妄图罢免史高,同时离间皇帝疏远许、史外戚。
弘恭、石显没有讲自己受排挤,而是很聪明地向宣帝说明萧望之意图罢黜外戚、独揽朝政。
在西汉大多数皇帝的眼里,外戚是最忠诚的,是皇权的利益共同体,如果弘恭、石显所说属实,意图罢黜外戚的萧望之就犯了大忌。
于是,汉元帝下令,由弘恭向萧望之问话。
而萧望之此时还搞不清楚状况,他的回答很官方:“外戚在位多奢侈淫乱,我是为了匡正国家,并无邪谋。”
三方对答的玄机,概括起来是这样:
弘恭石显告萧望之意图专权。
汉元帝让弘恭去问有没有。
萧望之没有否认。
好了,这就够了。弘恭回报汉元帝,同时和石显一起向汉元帝建议:萧望之结党、排斥外戚、意图专权、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谒者召致廷尉。
“请谒者召致廷尉”的意思是,派谒者去把萧望之逮捕下廷尉监狱。
但这里非常吊诡的是,汉元帝竟然不知道“召致廷尉”的意思,他批准了弘恭、石显的奏请。
过了一段时间,汉元帝不见萧望之上朝,就问刘向、周堪怎么回事,才知道他的老师被关进了监狱。
汉元帝赶紧把弘恭、石显喊过来问怎么回事,并要求二人立即释放萧望之,让萧望之继续回来干活。
弘恭、石显却说,既然已经下了监狱,如果无罪释放,影响不好。
汉元帝一想,也对,天子不能自己打自己脸,于是下诏释放了萧望之,但没收了萧望之的前将军、光禄勋印绶,而周堪、刘更生都被免为庶人。
弘恭、石显一战而胜。
但是,汉元帝不知道“召致廷尉”的意思这事,得掰扯掰扯。
吕思勉先生就怀疑刘奭这小子是装糊涂,他本身就要敲打敲打老师。
不过,这种怀疑,没有证据。
另一件事却细思极恐:萧望之当了八年太子太傅,竟然没让刘奭搞明白汉帝国最高执法机构廷尉的作用!
这就是高谈阔论、不事实务的结果。
萧望之就像一个读了很多游泳书籍的游泳教练,说起各种游泳姿势来头头是道,有一天把他扔进水里,他扑通了两下,就淹死了。
国家治理层面的赵括!
当然了,萧望之还会东山再起的。
不管刘奭懂不懂“召致廷尉”的意思,他都没想彻底搞死他的老师傅。
几个月后,刘奭以尊师重道的名义下诏:“赐萧望之关内侯,食邑六百户,给事中,每月初一十五上朝,位次将军。”
有一种舆论风向:元帝准备用萧望之做丞相。
但就在此时,萧望之的儿子萧伋却上书申诉萧望之先前受罚的事情,萧伋认为父亲是被冤枉的。
无从得知,萧伋是否得到了萧望之的指示。如果不是,那是萧伋一个人蠢,如果是,那是父子俩一起蠢。
他们并未认识到萧望之第一次下台的根本原因——威胁外戚宦官是其次,威胁到了皇权是根本。
刘奭要敲打萧望之,几个月过去,以为萧望之好歹吸取点教训,结果刚给萧望之点好脸色,就想翻旧账!
弘恭、石显们在旁边煽风点火,说这是萧望之指使的,是对先前的宽大处理心怀不满,应该把他关进监狱,狠狠敲打,不然这老小子不知道感恩。
汉元帝还有点不忍心,他说:“我这个老师啊,素来刚烈,能老老实实进监狱思过吗?”
石显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萧望之这不是什么大罪过,陛下您不必担心。”
汉元帝这才颁布诏令,批准逮捕萧望之。
石显得令,立即命令谒者带着元帝手诏去见萧望之,并由太常带领执金吾车骑包围了萧望之的宅邸。
萧望之当时就要自杀,他的夫人劝他,这恐怕不是天子的本意。
萧望之不能决断,就问门生朱云。朱云是个狂人,刚直节烈,他劝萧望之自杀取义。
于是萧望之饮鸩自杀。
汉元帝这头听说了,大惊失色,拍手顿足说道:“我早就怀疑太傅不会听任逮捕,果然逼死了我的贤师傅。”
当时,刚好到了吃饭的时候,太官送饭过来,汉元帝很难过,痛哭流涕,拒绝吃饭,旁边的人也跟着哭。
这个戏精!
随后,汉元帝召见石显、弘恭等人,责备他们计划不周详。
弘恭、石显等人免冠谢罪,过了许久,汉元帝才原谅他们。
此事的余震。
吐槽元帝戏精归吐槽,元帝绝对没有逼死萧望之之心,所以,对萧望之之死,他很抱歉。
后来,为了平衡石显的力量,周堪再次被调进中央,进了内朝,任光禄勋,周堪的弟子张猛(张骞之孙)则为光禄大夫给事中。
这一次元帝对弱势的正臣团体颇为呵护与信任,但到底抵挡不住史高、石显、许章对二位的诋毁,不久又把他们派到地方任职。
后来,史高退休,石显专权无忌,为了制衡石显,元帝再次将周堪、张猛调回中央。
周堪的职位是光禄大夫,领尚书事;张猛为太中大夫给事中。
名义上,周堪成了新的内朝领袖。但尚书台五人都是石显的人,周堪只能当吉祥物,没人听他的。
不久,周堪患了不能说话的病,就死了。
周堪死后,张猛孤立无援,被石显诬陷攻击,无奈自杀。
从此以后,终元帝一朝,再无人能撼动石显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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