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 怀 母 亲
一年一度的菊花黄了,雁儿抖动着脚下的霜冻往南飞去。农历的十月初一,是上坟的日子,我让儿子们把我抬到母亲的长眠的地方,儿子们摆上祭品,烧了纸钱,我只能住着双拐,怀着愧疚的心、彻腹的痛,久久地伫立在母亲的墓冢前。(因为我浑身僵硬不打弯,坐不了车,也坐不了轮椅)秋风吹开了我的衣襟,袭来阵阵凉意,我想,母亲也该添加衣服了。
“娘,儿孙们来看望你了,给您送钱来了,儿孙长大成人了,您别牵挂,您在那个世界要多保重啊!……”
母亲的房子上长满了类似菊花的小黄花,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着,我似听见母亲对我说:“四儿,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呀!你现在好些了吗?”母亲为我的身体操了一辈子的心。
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母亲总是偏心我,我刚记事儿时,农村人没什么副业收入,油盐酱醋都要靠鸡屁股出。母亲说:“四儿,鸡下够十个蛋时,我给你煎一个蛋吃”。于是我就天天去鸡窝旁看鸡下蛋,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学会了数十个数,也知道了鸡蛋的来之不易。老母鸡下蛋多痛苦呀,它眼睛时睁时闭的使劲,屁股撑的大大的,使出很大的劲,痛苦很长时间,才把蛋生下来,出生蛋的母鸡的蛋上面还有鲜血呢!生完蛋母鸡闭上眼睛稍缓一下,便“疙瘩疙瘩地大叫不停”。
母亲说:“它是在庆功!”。
房前屋后的槐花儿开了,空气里飘散着香香甜甜的气息,母鸡带着它辛苦孵出的小鸡,在院子里觅食,当她找到了食物,就咯、咯、咯地叫小鸡过去吃,落在地上的槐花,小鸡吞不下去,她就把它啄开,从嘴里吐出来让小鸡吃。
看到这情景,我就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母亲病的睡在床上,我拿了煎蛋让母亲吃,母亲说,她嘴里苦,不想吃,她伸手摸了我的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咽下了口水。直到后来我做了父亲,才理解了母亲当时为什么直咽口水不吃蛋。
每到夏天,屋里热的像蒸笼,蚊虫打脸,母亲就把竹床放到院里风口比较凉爽的地方,蚊虫相对少些。我就幸福地躺在竹床上仰着脸望天,望见星空中从东北向西南横跨天空的银河,像烟雾笼罩着的光带,十分美丽。母亲就给我讲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故事,我就问母亲:“娘,天河在我们头顶上,那它的河水为什么不倒下来呢?是主宰天体的神仙把水封起来了吗?”
母亲说:“有可能!”
“那我长大了拿个长剑把天河捅破,水流干了,牛郎织女一家就能天天见面了!”
母亲满面笑容地说:“是个好主意!”
“天河南北,小孩不给娘睡;天河东西,小孩冻得唧唧!”母亲一边说着顺口溜一边用竹扇给我扇蚊虫。
“娘,天河还会变吗?它什么时候变呢?”
“到了天冷的时候它就变得接近东西方向了!”
我盼着天冷,看看银河会不会变,当我穿上棉袄的时候,为了弄清楚银河的变化,我特地拿了席子铺到夏天睡觉的地方仔细看银河的位置。我发现了银河真的变了。
“娘!娘!快来看呀,银河真的变方向了!”我大声喊娘。
娘从屋里出来,发现我手脸冰凉,鼻子都不透气了,赶快把我抱进屋里,在我脸颊上亲了几下,又用她那温润的脸贴到我的脸上抱紧我,我感到很暖和,幸福享不了。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爬到山巅伸手抓到了月亮的弯勾,然后攀爬到月亮之上。月亮就像一只小船在星海里穿梭,我好奇的问:“月亮姥姥,牛郎和织女真的能每年七月初七相会吗?我怎么没看见你宫殿里的嫦娥、吴刚呢?“哈哈!这两个问题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还是从书中去找答案吧!”
梦醒之后我向娘请教了这两个问题,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母亲就喜欢爱学爱问的我。她在我身上花的心血远多于我的哥哥们,她认为,我的身体弱,将来干不了重活,所以,就培养我读书习文。有一天,她在教我练书法的时候,伸手捏住我的肩膀,我的肩膀又瘦又小,她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把我搂在怀里,我感觉有热呼呼的东西流在我的脖子上。
她把我当成一个弱小的幼苗,她自已做了园丁。
一盏棉油灯,可能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特别是年轻人,(我也是赶上最后见过,用过那样的灯,后来就改用煤油灯,再后来就是电灯)就是一个碗状的东西,里面放上不能食用的棉籽油,赶不上趟就用麻油代替,不过成本高些。做一个棉线捻子放里边,点燃起来,过一会儿就要拨一拨燃过的捻子,我感觉很有意思,空气中还散发出燃烧的油香味儿。
母亲在那里纺棉花,做针线,我在灯近前看书,我不断地提问,母亲就停下手中的活儿一字一句不厌其烦地教我,坐久了怕我饿,母亲就拿几粒炒豆子让我吃。有时怕我读久了困倦,就说懒婆娘盼过年的顺口溜儿给我提神:
“过了十五年跑了,仰着驴脸纺棉花;忽然想起了二月二,一下子喜个仰八叉。”逗的我哈哈哈的笑,娘也笑,结果,我娘儿俩的瞌睡虫都被赶跑了。
我的文言基础,就是那时打下的,为我以后阅读古人的经典打开了绿灯。
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常在学校《学习园地》里出现,她经常抽出时间悄悄地去看,还给我买糖块以作奖赏。
上中学了,我的文章经常在校报上出现,母亲让我把校报带回家,她在煤油灯下眯缝着眼睛看得很认真,有时候,倒请教起我来。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说:“四儿,你出师了。我这点文化水,润泽不了你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母亲说着话,脸上漏出了甜美的微笑。但我已经发现母亲脸上已悄悄地爬上了皱纹。
我们弟兄四个,没有姐妹,一家几口穿衣戴帽都要母亲一针一线地手工制作。母亲白天在地里干活儿,回来磨面、做饭、喂鸡、喂猪,一有空就纳鞋底,晚上做针线到半夜。一双鞋子得做好几天,但我们弟兄四个正是“踢死蛤蟆弄死猴”的泼皮的时候,差不多每人每月都要穿一双鞋子,这是我娘最感到头疼的事儿。
父亲说:“你们几个泼小子,脚上长牙了是怎么的,鞋烂那么快!想累死你们娘呀!“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五个脚趾漏出来四个,后面漏着脚跟。到学校同学给我编上了顺口溜:“……前头漏着四掰蒜,后头漏着咸鸭蛋……”(指我的脚趾和脚跟)我的脸羞得通红。回到家里,三哥觉得好玩儿,又重复同学的话,我就在那里抹眼泪,母亲看到了,帮我擦干了眼泪,也没吱声。
第二天早上,母亲拿了刚做好的新鞋放到我床前:“四儿,快穿上试试!”说着话,就晕倒在了床前。我上前拉她不动,看到母亲脸色苍白,眼圈黑青,知道她一夜没睡,给我赶制了新鞋,我呜呜地哭了,是心疼母亲。
从那时起,我每天把鞋放在书包里,光着脚走到学校门口再穿上鞋,放学后,走出校门我就把鞋脱掉……
冬天,地上落满了雪花,我像往常一样,把鞋装进书包,依旧光着脚走路,母亲说:“四儿,天冷了,就不要光脚了,把鞋穿上吧!”我穿上鞋走路,感觉很舒服,走到屋后,怕把鞋弄脏就又脱下,拍打拍打装进了书包。母亲在后面瞄着,看到这一幕,飞快地跑到我跟前,蹲下把我抱到怀里,用她的衣襟擦去了我脚上的雪,心疼的都哭了。没蹲好一下子摔个屁股蹲儿,坐在雪地上,但还是抱着我,给我穿好鞋说:“娘给你再做一双新鞋,以后不要光脚上学了,记住。”
我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一天母亲笑容满面的要去大队参加一个会议,母亲从我的书桌前走过,叮嘱我好好看书。我发现母亲的手臂上少了一样东西,啊!是没戴玉镯子。听母亲说,这只玉镯是我太姥传给我姥,我姥又传给我母亲的。母亲平时干活的时候舍不得戴,怕碰坏了,总是把它擦拭干净,用手绢儿包起来,放进木盒子里。遇到开会或朋友聚会时才戴。
“娘,你怎么没带玉镯儿呀?”我惊奇地问。
“今天会议短,开会回来还要干活,来回戴上、去掉太麻烦,就不戴了。”母亲说着,就出了门儿。
我好奇,就去找母亲放镯子的盒子,看见,盒子也没上锁,打开一看,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猜,母亲可能把它卖掉了。怪不得她给我那么多钱让我买书。
母亲回来了,我慌忙给她倒了一碗水,埋怨母亲不该把镯子卖了,那可是传家宝呀,无价之宝呀!母亲说:“我不是卖了,我是當了,等将来你学有所成挣钱了,再把它赎回来。”
我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了,她是让我发奋图强啊!
从此,每当我想偷懒的时候,就想起了这档子事儿,就以此来鞭策自己,好好学习,从不懈怠。
我能有今天,都是母亲的言传身教的结果,她是我的娘亲,也是我的恩师,要我怎么不怀念她呢?
我38岁那年,因风湿性关节炎、强直性脊柱炎我瘫痪在床上,情绪坏到了极点,似乎我的末日到了。母亲坐在床边耐心地开导我,我大声吼叫:“我不能动弹了,成了活死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啊,还不如死了算了!”母亲出去了,把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放在了我的枕边。
那几天,母亲的眼睛红肿起来,眼周出现了黑眼圈。头发也全白了,又黑又瘦,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活像一枚核桃。她有意避开我的视线,怕我看到她因压力、忧愁而扭曲的脸。我听到她在门外小声哭泣着给我老婆说:“为什么病的不是我 ,而是四儿呀!”……
我是做父亲的人了,知道母亲心里很苦,儿子一个不幸 母亲就有几倍的不幸。她宁愿病的不是儿子,是她自已,若能让儿子健全,她宁愿去死。
她最痛心的是儿子生不如死的活着,儿子卧床不起,不能挣钱怎样生活?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当我在文学道路上徘徊,为生活、为疾病折磨得想停下来的时候,是母亲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病魔找上你了,我们要积极的医治,想办法赶跑它,你会好起来的。只要脑和手能动弹,就有成功的那一天。”她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她说:“我的四儿是有才华的,我的四儿,一定能成功!”
2012年冬天,我的母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她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四儿!...别…停下来…就…会…成功…的…”我点点头,母亲看到了,然后,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娘走了,她带着遗憾走了,再没人亲切地叫我“四儿”了,才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飘渺。母爱的天倾了,母爱的海枯了。
……
一天夜里,我浑身疼痛夜不能寐,服用了安眠药,渐渐入睡了。我梦见了娘亲,她像我小时候那样抚摸着我的头说:“四儿,娘想你呀,怎么老见不到你呢!你的腿还痛吗?”,娘说着话,用手轻轻地捏捏我的腿,我的腿似乎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娘给我揉呀,捏呀……她说:“四儿,你来给娘在一起吧!,娘天天给你按摩,你的腿就会好的。”我哭了,娘突然不见了,我大声喊:“娘!…娘,你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啊!……”
梦醒了,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余哀未了,眼里继续流泪。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真想长眠于娘的脚头,再不要在人间受苦受罪了……
“爸,你不要太难过了,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儿子的话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吩咐他把我手抄的东西拿来,一张一张的点燃(据说这样母亲的在天之灵可以看到)我哭泣着给母亲说:“娘,今天儿小有名气了,我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您,您活着时做梦都希望儿的成功,今天儿见成效了,可您看不见儿的获奖作品、出版的诗词专集,听不见万众对儿祝贺的呼声,娘!您走的太早了,我想念您!您去了,把您的病儿丢下了,是儿的病体连累了您!娘!您怎么不晚走几年呢?娘,您听到了吗?儿在呼唤您的在天之灵,来与儿分享成功的喜悦!我花了半个月功夫,给您手写了我获奖的论文诗词拿来给您看看,儿没辜负您的希望,一直在努力。”……
明丽的秋阳给母亲墓边的柏树镀上了金色的光芒,金风吹来,枝叶发出飒飒的响声,我仿佛听见母亲说:“四儿,娘为你高兴啊!你继续写吧,我的四儿一定能有出息的!”
“娘,您放心吧,您的话儿记下了!”
离开了母亲长安的地方,我在想:人生不过几十年,想做的事情抓紧做,认准的道儿坚定的走,不能把遗憾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