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最害怕的就是看见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温庭钧不是个好人,而且奇丑无比,依仗自己有才,谁也不放在眼里,经常讥刺权贵,当朝宰相他也经常当面教训让人家多读一点书;单这些不算什么,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整日和公卿家无赖子弟裴諴、令狐滈之流混在一起,饮酒赌博,放浪不羁,是个十足的痞子;而他更是风流成性,整日混迹各种“娱乐场所”,阅女无数。在这样的风月场合,吹拉弹唱自然不能少,因此温庭筠填了很多的词,被收入进《花间集》里,所以被称为花间派鼻祖。

就是这样的一个痞子,却对一个才貌双全的妓女保持了十万分的尊重,在对方主动追求的情况下选择了拒绝,而且还把她拱手送给了别人,最终导致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这个女子便是唐朝四大才女之首的鱼玄机。

鱼玄机在没出家之间叫鱼幼薇,出身贱籍。古代的妓院以卖艺为主,但凡有点才气的都会成为众星捧月的偶像,鱼幼薇不仅仅有貌,才情更是出众,一时间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此时的鱼幼薇只有10岁。

温庭筠作为当时的风流大才子,这样的女子,他是怎么都不会错过的。于是,便见到了才貌双全的鱼幼薇。44岁的温庭筠读10岁鱼幼薇写的诗《卖残牡丹》,当读到“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一句时被当场点了穴道,这首自怜诗,简直就是对自己人生的最真实写照——自恃清高,无人敢问,自己才气太大,都避而远之。

被点到痛处的温庭钧再看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没了狎妓的快乐,再想故作潇洒,也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显然自己的坏名声已经尽人皆知,而且到了这个快要知天命的岁数,几乎不可能再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但眼前这个只有10岁的小姑娘,不应该也像自己这样被断送掉。于是,温庭筠一反常态,正襟危坐起来,他要做一些事情来帮助这个和自己一样“命运多舛”的小姑娘。

温庭筠做了鱼玄机的老师,他要把自己的学问都教给这个小姑娘,帮助她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仅如此,在鱼玄机的起居方面也给予了很大的帮助,甚至还有可能帮她赎身(未有记载)。

鱼玄机10岁能写出那样的诗,显然早熟得很,对自己的身世和出路也是十分清楚的。身边虽然有很多拥趸,但无不是垂涎她的才色,唯独这个“老师”是真心对自己好,而且这位老师又是当世的大才子,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都不是什么问题。鱼幼薇对温庭筠萌动了爱慕之心。这份情,在鱼幼薇写给温庭筠的诗《早秋》里表露得非常明显。

早秋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眼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那种迫不及待的心已经跃然纸上了。但在温庭筠的回诗里,我们却看到了另外一个景象。

早秋山居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

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

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池满水无声”,“空伴夜泉清”。面对鱼幼薇的热情似火,温庭筠却冷如冰霜。“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这嫣然是一副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入定境界。这一盆冷水并没有把鱼幼薇的热情浇灭,后面的一首《冬夜寄温飞卿》里鱼幼薇说“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鱼幼薇这只暮雀显然还是对温庭筠这棵梧桐树念念不忘,还在向他表露自己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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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事情里,我们大概能明白温庭筠的想法。在鱼幼薇14岁的时候,温庭筠为了选择了一个“好归宿”,把她嫁给了当年及第的状元郎。

李亿,家世显赫,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又是状元出身,这样的一个人代表的就是未来的希望。所以,当李亿慕名而来寻找鱼幼薇的时候,温庭筠便毫无保留地尽力撮合,最终将鱼幼薇托付给了李亿。

李亿身上有的,都是温庭筠自己缺失的,而温庭筠身上有的,李亿身上也都有。显然,温庭筠对鱼幼薇倾注的情感和精力,不比鱼幼薇对他的少。这样的情况,温庭筠还愿意拱手送人,显然是不想让鱼幼薇再受自己的“命运之苦”。

爱她,就努力让她更好,更幸福。对于此时的温庭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从对待鱼幼薇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温庭筠并不一定是外人所见到的那个样子,那他的风流成性、目空一切、持才放狂都是装出来的吗?显然也不能如此看待,他的本性也确实如此。

对于一个文学家、诗人,超凡自信和目空一切几乎是标配,从曹植到李白,从杜甫到苏轼,无不如此。也正因为此,才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对于浪漫主义的诗人,风流成性也几乎是必不可少的标签,元稹、白居易、苏轼、柳永等等,无不如此。诗人很多的作品都是因此被激发出来的。

所以,温庭筠被外人所诟病的所有特点都是他身上真实存在的东西。他看不起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但又嫉妒他们拥有自己无法企及的权力和地位;他看不惯那些吃喝嫖赌的王孙公子,但又向往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同情那些市井小民、烟花女子,虽有经世之心,但总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在这样一个极度困顿的生活里,随波逐流是他最舒服的方式。而他还是需要努力为自己寻找机会,同流合污也是必须的事情。温庭筠听说杜牧非常欣赏他的诗词,赶紧修书希望能得到举荐,年轻时候意气用事,到了快要知天命的时候,他已经别无他法。

嗜酒如命、潇洒风流是世人给李白的标签,即便如诗仙也只能扛着这个标签往前走。被赋予了持才放狂、桀骜不驯、目中无人、风流成性的温庭筠也便只好扛着这个标签往前走。这个标签为他赢得了名气,但反噬回来的结果就是让他一生郁郁不得志。

当然,温庭筠并非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在他的心里,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是他想要的。在见到鱼幼薇和读到她的诗后,温庭筠不得不面对内心最真实的自己。鱼幼薇之于他就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他不接受鱼幼薇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无法面对自己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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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去伪存真之后,温庭筠只能狠心地将鱼幼薇推给最适合她的人。但命运怎么可能如此让人称心如意。

温庭筠以为给鱼幼薇找了一个好的归宿,便可以告慰鱼幼薇对自己的仰慕之情,也能告慰自己内心的不安。但现实情况却使事情变得更糟。鱼幼薇被李亿收为小妾,却不为正室所容,而李亿却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迫于正室裴氏的压力,李亿弃鱼幼薇而去。羞愧而又悲愤的鱼幼薇写下《赠邻女》,用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来发泄内心的愤懑。她给温庭筠写诗。

感怀寄人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鱼幼薇埋怨,如果早知道这是如相合又要相散的云雨一样的缘分,自己怎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最后还不忘给温庭筠喊话——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温庭筠给鱼幼薇回了一首诗。

鄠郊别墅寄所知

持颐望平绿,万景集所思。南塘遇新雨,百草生容姿。

幽鸟不相识,美人如何期。徒然委摇荡,惆怅春风时。

这个时候的温庭筠除了给鱼幼薇以安慰也别无他法了。只能给她说,要打开视野,去不断认识新事物,有了新雨,百草才能新发,鸟人只能飞出山林,才能被人赏识。

鱼幼薇对老师的话是深信不疑的,更因为她知道老师不会害她,虽然因为老师的张罗自己有了一段不堪的感情经历,鱼幼薇还是表现出豁达,她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能得到老师的赞许,也就不会介怀李亿的背叛了。

鱼幼薇的这段遭遇,不知道温庭筠有没有料想到。此时他可能也没有太多心思放在鱼幼薇的身上,因为他又遭遇人生的新一轮低谷。宰相令狐绹将温庭筠填的20首《菩萨蛮》进献给皇上,和温庭筠约好说是自己写的,不让他声张,但转身温庭筠就广而告之了。最终导致温庭筠被排挤,再战科举又以失败告终。

温庭筠对自己已经不负责任了,想让他对鱼幼薇负责任显然是想得太多了。

不管怎样,鱼幼薇已经嫁为人妇,对温庭筠的情感也变的相对纯粹一些。此时,对于鱼幼薇来说,李亿这个新科状元郎才是她最该争取的人,但结果不尽如人意。温庭筠写诗安慰。

秋夜寄友人

闲梦正悠悠,凉风生竹楼。夜琴知欲雨,晓簟觉新秋。

独鸟楚山远,一蝉关树愁。凭将离别恨,江外问同游。

“弃妇”鱼幼薇读到温庭筠的诗,开心得很,即便自己再愁苦,也依然表现出“欲将香匣收藏却,且喜吟诗在手头”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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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亿不仅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还是一个骗子,他让鱼幼薇南下金陵,说自己会去找她,但苦等了三年,期间,鱼幼薇给李亿写了很多诗,每一首都情真意切,但却什么也没有等到。温庭筠的诗倒是给了她很多安慰。看破李亿的鱼幼薇返回长安,写诗给温庭筠。

暮春即事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这首《暮春即事》写的淡然,有勘破红尘之意。而温庭筠写的回诗《西江贻钓叟骞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觉。

西江贻钓叟骞生

晴江如镜月如钩,泛滟苍茫送客愁。夜泪潜生竹枝曲,春潮遥上木兰舟。

事随云去身难到,梦逐烟销水自流。昨日欢娱竞何在,一枝梅谢楚江头。

“事随云去身难到,梦逐烟销水自流”,写云淡风轻,而“昨日欢娱竞何在,一枝梅谢楚江头”更是写出了无力回天,怅然若失的无奈。

可以说,此时18岁的鱼幼薇接受了自己命运的现实,而50岁的温庭筠也不得不接受命运的现实。

鱼幼薇进昭义节度府做“女校书”,重启了自己迎来送往的官妓生涯,而温庭筠在扬州被虞侯所辱,脸被打得稀烂,门牙脱落,惶惶如丧家之犬。鱼幼薇步入了她的生活“正轨”,而温庭筠也回到了他生活的本源,他们都是市井小民,都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安分守己”该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显然他们两个都不是安分的人。在过了两年正常生活后,二十二岁的鱼玄机选择出家在咸宜观做一个女道士,鱼幼薇正式更名为鱼玄机。官妓限制太多,她要做一个自己做主的私妓。而温庭筠也不想就此碌碌无为一生,选择更直接地和权贵硬刚。

鱼玄机在咸宜观内给温庭筠写诗。

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

仙籍人间不久留,片时已过十经秋。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

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

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

“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从这些诗句中显然能感觉到此时的鱼玄机已经完全放飞自我。她要的或者追求的只是纯粹的刺激和畅快。

温庭筠也作诗唱和。

和友人伤歌姬

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更能何事销芳念,亦有浓华委逝川。

一曲艳歌留婉转,九原春草妒婵娟。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这和诗里,也全都是豪迈之言。

放任自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鱼玄机在咸宜观做女道士,因妒杀女婢绿翘被捕入狱。54岁的温庭筠此时在国子监任职,他也已经不管不顾,对当年科考时所发生的的不公不义之事一一写诗批评挞伐,并张榜公布,前后有三十余首。

鱼玄机因笞杀婢女被腰斩,时年24岁。鱼玄机死后,不久温庭筠也因妄议科举被贬为方城尉,不久也郁郁而终,他们死在了同一年。

鱼玄机临死前,在狱中作诗,题名《狱中作》。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鱼玄机不是在准备受死,而是准备飞升,去做神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她是要去与天地日月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

鱼玄机越往后的诗,越能看到她思想和境界的跃升,而此时的温庭筠却只剩下垂垂老矣和无所作为。显然,此时的温庭筠已经配不上鱼玄机了。

温庭筠没有接受鱼玄机的爱,间接葬送了鱼玄机的一生。若温庭筠能接受,即便是粗茶淡饭,鱼玄机也该能有更多的满足。放弃鱼玄机的爱,是温庭筠负责任的表现,但更是他懦弱和没有担当的体现。鱼玄机的是温庭筠自身的镜子,他无法面对失败的自己,进而葬送了爱人的人生。这是温庭筠自身的局限性,也是这一场悲剧最后的注脚。

但,我们也不能去责怪温庭筠,他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如何能去救赎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呢。

还有另一种可能,若温庭筠和鱼玄机都能更早地认识到自己的平凡,并接受自己的平凡,也许他们的生活将会幸福的多。若如此,也便没有了能传颂千年的诗和凄美的故事。

即便平凡的人,还是要努力活的不一样才好。不完美,但是足够精彩也该是我们追求的人生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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