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小城的几处公园里,都能够看到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平均高度都差不多的各种建筑物,没有组成那种“鳞次栉比”的层次感,也没有显现出“新旧交替”的年代感。每一栋建筑都不紧不慢地长高,在半空中停住。没有大城市那样挡住天空的天际线,心理上也没有那种压迫感。但某种弥散在空气的情绪,就像包裹着楼群的晨雾一样,让人看不透。
小城市,也在悄然变化中。
…
小城市和大城市有什么区别?很多人都能说出自己的答案。
有人说就业机会不同,有人说生活节奏不同,有人说人与人之间亲近的程度不同,有人说“三观”不同……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老生常谈的话,放在大城市与小城市的比较上也同样适用。但就如同怎么看都是哈姆雷特一样,哪怕有千种态度,“忧愁”总是会伴随左右。
大学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选择前往大城市打拼,以追求他们的人生目标。另外那些同学则各自回到老家小城,他们或是自觉能力不行,或是喜欢清闲散淡,或是惧怕坎坷,或是选择在家乡成就。我自己也属于“毫无斗志”的那种留在了家乡,以躲避都市巨浪如刀般的锋芒。
去了大城市的一位老同学,那几年最喜欢提及“焦虑”,尤其是身处茫茫人海以及满是格子间的办公区时,那种孤独感带来的焦虑如影随形。
那一段时间,他总是打电话来向我诉苦,说今天公司哪个同事怎么怎么样了,哪件哪件事办的不顺心了,去哪里哪里走丢了,没个朋友能坐一起喝一顿说说心里话了。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感觉要崩溃了。
后来,我忍不住跟他说,混不下去就回家吧。他没有说什么。
两个月以后,他突然从家乡赶过来看望我,我找了个小饭馆,满足了他的“愿望”——坐一起喝一顿说说心里话。
他利用休假回家乡看了看,静了静,想了想自己的未来。他自己说,回去对比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了,都说“逃离北上广”,可即使在大城市中处在时时迷茫的状态,也过不回家里的那种生活了,很纠结。
我说别纠结了,你就是被“速度”糊住了眼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都市那么快的节奏里,别人急,你也急,可是急个什么劲呢?想要一步求成?还是瞬间致富?刚起步,不要看的太高,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掉下来伤到的总是你自己。
鸡汤总是能带来那一瞬的高潮。
他说自己明白了。
我说我自己都不明白,但时间总会让你找到出路,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熬过去就好了。
我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
在小城市工作生活的熬法是另外一种熬法,平平淡淡中似乎毫无波澜,有点心气也要磨灭掉,因为怎么看似乎都没有“翻起波浪”的空间。
毕业了,就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给自己一个生存的保障;到了一定的年龄,大家又要不约而同地相亲、结婚、生子;如果能够攒下点闲钱,就做点小生意当副业。小城市的人们在如此搭建起来的温馨港湾中,这样“悠然平静”地渡过这一生。这种平缓的人生坡度,与这座小城平缓的天际线很是相似。
看起来很美。
然而,大家都忽视了这港湾脆弱的“结构性问题”。
近几年,大城市的“焦虑感”似乎太满了,偌大的都市都装不下,只能溢出来,逐渐向周围扩散。就这样,“焦虑”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词语传到了这座小城中。大家都在各种网络平台上争相传阅着那些由“焦虑”的人写给“焦虑”的人看的“焦虑”的文章。“焦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心理状态的名词了,更成为了一种“时尚”。
为什么这么说?
“在你还在享受悠闲的时候,你的同龄人已经超越了你”“富二代比你还要努力”“看着老同学成功,你不着急吗?”之类的营销文充斥着眼球。小城市青年一代每天就在卫生间中读着这些文章,一边排泄着自我麻醉的“闲适”,一边吞食着隐藏在潜意识里的“野心”和“不甘”。
这座“温馨港湾”就在这样的巨浪中变得愈加松垮。躲藏在平静下的恐慌,正在悄无声息地四处蔓延。
···
“忧愁”终于被“焦虑”代替,成为了每个小城青年的阴郁的一面。
我的一位考上“铁饭碗”的朋友对我说,当他得知自己被单位录用的时候,他没有出现预期的兴奋感,而是呆坐在电脑游戏前,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说你想想,你这辈子就哪样了?
他说不太清楚,一会是看朋友圈里别人过得既有闲又有钱,去国外哪哪哪旅游了。一会是自己的同桌在上海做买卖又挣了多少多少钱了,一会是自己的能力不行,怕以后不会出头。
我说你想的是不是太多了,既然不甘心,干嘛又要做这份工作。
他说自己干不了什么,没有头脑做买卖,没有大钱去逍遥,没有冲劲去打拼。父母还总是说去大城市挤什么,在家待着多好,吃穿不愁这辈子就稳定了。
我问他,你想要稳定吗?
他说,当然想,每天无忧无虑,不用操那么多心不挺好吗。
我又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任由那些“虚荣”的攀比心折磨自己呢。
他给我来了一句“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他的这种混乱的纠结感如同我们每一个人缩影。
有时我也在反思自己,我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们都习惯把自己最舒适、最阳光的一面晒给所有人看,恨不得向所有人宣称自己是过得最完美,最无忧的那一个。另一方面,我们又苦恼于另外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带给我们的“焦虑感”。我们都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却不自控地将自己置于最无奈、最无能、最低端的那个层次里。
“没有公主的命,却得了公主的病。”
···
五年一晃就过去了,我的那位在大城市里打拼的老同学做到了。
中途换了两家外企,如今越来越像“职业白领”,丰富多彩的社交活动,过着“颇有品味”的生活,热衷于公司的括展培训,在项目团队中热火朝天地奔着前途,现在正攒钱贷款买房子。一切都在好转。
我在电话中祝贺他做到了。
他在公司楼外抽着烟,深吸一口烟说,他被磨平了。五年的时间,说是努力适应,说是熬着,其实适应的是做一盘棋上的棋子,熬的是打磨自己时候的痛。自己圆了,自然就有空间了。
然后,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每次打电话,都是他滔滔不绝地发牢骚。
我说还那样——每次接电话,最后我只能说这么一句。
还能怎么样?在慢节奏的小城市里,变化就是如此慢。不好不坏、不冷不热、不软不硬地活着。
他说,真想回家。
我笑着说,拉倒吧,回来你会发疯的。
···
前两年,我们这里重建了一座摩天轮,我很喜欢坐着它转到最高处,与城市的天际线持平,从那里俯瞰公园里的人们。
从宏观角度去看,老年、中年、青年、少年分得一清二楚。
老年市民们唱唱跳跳,享受着天伦之乐。中年市民们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耍,一动一静悠然自得。少年们成帮结伙,嘻嘻哈哈,毫无戒备地高声谈论着班级和老师,游戏和女生。
唯独青年朋友们,或是三四个人并排走在湖边,一边自拍一边小声开着玩笑;或是一个人独自跑步或散步,心事重重;或是推着婴儿车,边走边逗着孩子,强行掩饰着倦意。
一副“人生路图景”就在眼前。
孩提天真活泼,还是那样充满朝气和希望;中年人在人生顶峰上做着最后一搏,还是那样沉稳干练;老年人还是那样“从心耳顺”,看开了一切,尽情享受最后的时光。
唯独青年一代和以往都不同。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愁感还在,儿女情长的悸动也时常被撩拨,只不过新添了“焦虑”。看见别人健身,他们会焦虑;看见别人游山玩水,他们会焦虑;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学会了说话,他们会焦虑;看见别人在咖啡厅里照出的小资照片,他们会焦虑;看见别人每天为挣钱而忙碌,他们会焦虑;看见大城市的车水马龙和纸醉金迷,他们还是会焦虑。
说是嫉妒,却很羡慕。说是羡慕,又很不屑。说是不屑,又很自卑。
···
那位“不甘心”于铁饭碗的朋友,看起来也似乎甘心了。
在朋友圈里,他开始转发各类与“活在当下”“知足常乐”内容相关的文章,开始把“我就是这命”挂在了嘴边。每天晚上都不早回家,总是要玩到很晚。白天就一头扎到“文山会海”中,与“停滞”般的巨浪搏斗。
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自己每天都很充实,只不过这种充实让他感觉毫无意义。
我问他,你会继续吗?
他说会的,因为我们本该如此,就该瞎忙、吃喝、玩乐,该笑笑,该睡睡,坦然一些,淡泊名利一些。
又一位“知足常乐”的朋友诞生了。
不是说知足常乐不好,而是这种自弃般的“知足”看起来并不会“常乐”。
果然,他陷入了类似于“躁郁”的感觉,上班时爱发火,下班开车生出了“怒路症”,回到家和父母拌嘴。愈发像个有着“倒钩”的齿轮,艰难暴逆地与生活反向旋转。
我说,咱俩找个时间出去散散心。
···
一座城市的天际线有多高,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梦想就有多大。在江对面眺望这座小城的时候,我常这样想。
倒不是人人不思进取,只图安乐,好像不高的天际线一般没有梦想。而是我们每一个人面对梦想的态度。
大城市的焦虑,多数都是压力造成的,工作压力、住房压力、看病压力、贫困压力。
而小城市的焦虑,却大多来源于眼红——“为什么我不行”。
焦点就在这里。我们像一群生活在井里的蛤蟆,看着外面的青蛙跳来跳去无比自由,我们也想跳出去走进大千世界,可连动都不动一下。
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懒惰、不踏实、缺乏行动力是病毒。
而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无谓地挣扎和勉强地安稳是一剂错误的药。
无动于衷则像培养皿一样,滋养着这些病毒,在无所事事中,白白消耗着正常的焦虑感应该带来的那种动力。
···
我挑了一个夕阳正好的日子,拽着那个朋友到江边走走。天际线的剪影在一轮红日前面跳跃,一群鸽子偶尔在剪影中出现又消失。
我问他,散散心感觉如何?
他说他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这座城市。
此时,我真希望我的那位在大城市的老同学也能在这里,在这个角度看看这座城市。其实更是让我自己看看,看看这座小城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