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玛格丽特

2016.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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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今年八十八岁，是我的忘年交。几年前开始做义工，关照独居老人，她是我的搭子。开始每周看她一两次，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第一次见她，老太太装容精致，仪态优雅。能感觉得到她的一点点小无奈。人老了，需要别人的帮助，任谁都有些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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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年轻时是个万人迷，照片上的她像极了纤细版的玛丽莲梦露。有个无比恩爱的先生叫强尼，没孩子。十几年前开始她的双眼视力衰退，到现在只能感知到移动中的物体和分辨大块的色彩。起先只是一边眼睛不大好，02年的时候另外一只也不行了。就在她双目视力严重下降之后的一个月，强尼去世了。其实他患肺病缠绵病榻已有十年，需要依靠呼吸机已经很久了，医生认为他能撑这么久，就是因为放不下心爱的妻子。我们认识那一年的三月正好是强尼过世的十周年，老太太伤心感叹“真没想到居然这样就过了十年，我以为我撑不了这么久。”强尼刚走的那几年，每到圣诞节，老太太就一个人远远的住到酒店里，告诉朋友她去旅行。她说“他们不会留我一个人自己在家过节，可是我怕自己到时候忍不住眼泪，我不能破坏朋友们过节的气氛， 所以一个人走远点儿，躲在酒店里哭个够。”

年轻的玛格丽特活泼率性，在麦吉尔大学修心理学，大学上了一半就不读了。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意思，当年觉得不如跳舞好玩儿。她自小学舞，上过电视拿过奖。强尼是个美国人，年轻时来蒙特利尔会朋友，在玛格丽特舞蹈工作室的楼下看见一双优美的长腿婷婷袅袅上楼去，帅哥惊鸿一瞥如雷轰顶，当即对他的朋友宣布“我要认识这双腿的主人！”自此成就了一段几十年的浪漫姻缘。婚后他们大部分时间幸福快乐的生活在加州，跟大部分相爱的夫妻一样，偶尔也会吵吵架。当年的美女脾气不小，气头上曾经对着强尼同志飞过不少凶器，碟子是小菜了，最彪悍的一次飞过去一把小椅子！听她说到这段，我不免担心强尼的安危，她说亏好强尼身手敏捷，一次也没被我砸到过！我俩都大笑不已。笑过之后，老太太认真地对我说，对你丈夫好着点儿，你不知道有个丈夫陪在身边是多好的一件事儿！这是老太太给我上的第一堂课。是啊，再恩爱的夫妻，总有被时间分开的一天，趁着现在，能对彼此好一些，就尽量好一些，不要留到孤单思念的时候悔不当初。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可我硬是在听了玛格丽特一番话之后才突然入了心。自那以后无论我多么生邢老爷的气，想想老太太的话，很快就没了脾气。

直到强尼去世的几年后，玛格丽特一直独身的哥哥糖尿病加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毅然卖掉房子，离开生活了四十几年的家园和一众相交多年的老友，只身奔回蒙特利尔照顾哥哥。作为一位双眼几近失明的老人，在陌生的环境里适应生活，奔波于医院和药店之间的艰难可想而知。我看过老太太脚上和手上的种种伤疤，都是因为视力不好摔倒受伤留下的。

奔忙了四五年，哥哥到底还是去世了。那时的玛格丽特亲人散尽，带着哥哥留下的老猫米奇搬到我家附近的一栋老年公寓。米奇跟它的主人一样，也害了糖尿病，看着还是毛茸茸的一团，伸手一摸全是骨头。虽然病着，依然是老太太的宝贝，照顾得无比精心。每次我俩出门，三个钟头之内必定要赶回家，生怕米奇自己在家着急。中间有两回米奇生病，我陪老太太带它去医院，看着她揪心的摸样，心里感叹生活的无常。当年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这十多年来生活的主旋律就是陪伴照料病人，病猫，日子过得着实不易。
米奇捱到16岁上终于不太行了，不忍它继续遭受病痛折磨，玛格丽特请了兽医来给它安乐死。事毕老太太紧紧抱了包着米奇的小毯子一遍遍亲吻抚摸那个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望她的小脑袋泪如雨下，看的人心碎。随着最后一个需要她照料的生命离开人世，玛格丽特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欲下，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今年四月初公寓里的邻居发现她独自一人赤脚站在一楼大厅神情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送进医院，发现肋骨还断了一根，老太太完全不记得什么发生了什么。医生下了结论，不可以继续独居。五月份出院，就不得不住进了一家小型私人养老院。情绪低迷的时候她总嫌自己现在一无用处，不能给朋友带来半点益处。其实从她身上我学到太多，好多东西若不是遇见了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领会。

曾经的玛格丽特是个相当会生活的人，眼睛好的时候书不离手。强尼送过她一个绰号叫“阅读机”。就算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放一张好听的唱片，随着音乐一边跳舞一边干活。跟强尼游历四方遍尝美食的同时，自己也烧得一手好饭菜。家里收拾得舒适高雅，一直是朋友们聚会最爱来的地方。早两年她状况尚好的时候还曾经摸摸索索地给我做了一种非常好吃的点心，是她多年前从朋友玛丽那儿学来的，她管它叫玛丽蛋糕。后来我也做给我的朋友们吃，没有不喜欢的，我叫它玛格丽特蛋糕。自问我也算做过不少点心，要是让我闭起眼睛全凭感觉做一款这么好吃的点心——我觉得完全没有把握。虽然我们已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了，这些年她从不主动打电话找我帮忙，唯一的两次是我有事儿忙，她担心我生病，打来问候。有一回我去看她，老太太很自豪地跟我说，前两天我自己上了一回街！原来她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开去超市，还买到不少东西，我问她东西都看不大到怎么买法？她说咱俩去了好多次，我知道要买的东西大概在什么位置，我找到那里就站着等，有人来了央人帮着拿一下！

逢年过节，老太太一定要给朋友们准备礼物，开始还尽量可着心意买东西，后来体力精力都不行了，改寄现金。她还教我呢，拿张锡纸把钱包严实，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信里夹的是钞票了。有一年我生日，她送我一套香水，是她用了一辈子的L'air du temps，也不知是跟谁悄悄出去买的。巧得是我刚好也买了一瓶准备送她做生日礼物，要知道从前每逢重要的节日，强尼送她的礼物里定然少不了一瓶她最爱的L'air du tem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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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天气好，我们一起去河边散步，看她热爱的丁香花，在微醺的春风里吃我最爱的杏仁太妃糖。我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她远在加州的朋友，老美女担心自己不够漂亮，我向她保证“你酷着呢，快赶上西部牛仔了！”。

后记：玛格丽特弥留数日，于2018年3月19日解脱尘世。心中无喜无悲，回顾这篇几年前的小记，如有来世，这样的灵魂想必还会演绎一段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