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成个子最少也有一米八,身材魁梧,眼睛特别大,厚厚的嘴唇似乎要向世人诉说自己的心酸和苦难,但偏偏却沉默寡言,岁月给这个大汉古铜色、布满沟壑的脸上雕刻下过多的沧桑,也许过多的负重导致磨成的背有点驼,相貌和年龄极不相符。
磨成是村里姓洪的老光棍捡来的,两间房子还是土改时分地主家的。
老光棍带小光棍磨日子,农业社里的日子也好混,虽然家里没有女人收拾,但磨成从小里里外外都不含糊,针线活也凑合,洪光棍给生产队里养牛,磨成也没有读过书,农业社里的活路他样样精通,干活踏实,舍得出力。就这样,磨成家的日子还过得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次修梯田时磨成被大土块砸坏了脚上的什么骨头,最后落下稍微跛脚的后遗症,重活也渐渐干不成了,便在队里营务菜园子了。
洪光棍死了后,磨成就成了新光棍。
那个年代,常常遭遇年馑,村上常常会来一批一批的讨饭的,好不容易留住一个讨饭的女的做了老婆,磨成终于结束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生活,左邻右舍都替磨成高兴。也不知道那女的叫什么,哪里人,就知道磨成叫她“老董”,像是河南口音。
老董给磨成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年代,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麦子特别金贵,就给娃叫“麦贵”。村里人都叫她“麦娃”,也不知是老董怀孕时是吃了磨成菜园子里太多的蔬菜还是磨成和女人本身基因好,麦娃的皮肤白嫩白嫩,长得特别水灵,本地方言中的“麦”念“美”,所以就成了“美娃”了。
美娃六岁那年,老董在村边的涝池给美娃洗衣服,不小心脚下一滑,掉进队里的大涝池里淹死了,家庭条件不好,加上磨成怕娃受委屈,也没有再续弦。
磨成又成了光棍了。
日子在一天天流逝着,转眼间,美娃上高中了,土地也承包到户了,既当爹又当妈的磨成更忙了,要营务责任田的庄稼,又要经管生产队分给他的牛,这牛农忙时能帮他拉车种地,农闲时还能给他踏肥料。
随着改革开放,电影、电视、流行歌曲也慢慢进入了人们的生活。农村也时不时出现一些“洋气”的歌声。
也不知道什么电影里的歌曲里唱出了“玫瑰玫瑰我爱你”,美娃随着年龄增长,也有了自我意识,嫌她的麦贵俗气,索性把名字改成了“玫瑰”,加上姓洪,就成了“红玫瑰”。
天下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私的,磨成宁愿自己吃黑馍,也要让玫瑰吃上黄番馍;哪怕自己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也要给玫瑰每季都换新衣服。
玫瑰以优异的成绩上高中后,学习成绩特别好,引起村上其他人很是羡慕,村里人都说磨成真的“磨成”了,以后玫瑰考上大学磨成就能跟着享福了,磨成只是木讷一笑。
九月的秋雨连绵,都下了八九天了,还是落着老脸,一直下,地里的活也干不成,秋雨添愁思,磨成却又有点想娃了,他闲着没事,披着破旧的麦秸蓑衣,背着手,弓着腰,在门前的路上一瘸一跛的走来走去,不时地望着孩子归来的方向,其实周日玫瑰才离开家,这两天仿佛度日如年,这也许就是父爱。
好不容易熬到周三了,磨成早早的蒸好白面糕糕和他自己留吃的黄番馍,从地里拔了两个萝卜,洗得干干干净净,用那铁片制成的镲子,镲成萝卜丝,放点盐调好,装在从村里药部要的那个大“安乃近”玻璃瓶子里,压了一遍又一遍,光萝卜水就滗了好几次,生怕玫瑰不够吃,给玫瑰吃的白面面条和他吃的杂面早已擀好,豆角和洋芋也熬好,就等玫瑰回来。
农村的娃在学校一天两顿都是糊汤,就是喝着稠,舀着流稀饭不稀饭,粥不是粥那种,一碗两饭勺是二两,三饭勺三两,啃着冷馍,就着那一瓶菜,吃两天半,星期三中午一放学,玫瑰和同村的几个娃一路小跑,各自回到八九里的家中,匆忙胡乱吃点,带上馍和一“安乃近”瓶子菜飞奔学校,不能迟到,这样已经成规律了。
天渐渐黯淡下来,奇怪,直到天黑也没见玫瑰回来,磨成焦急了,跑到村里和玫瑰同校的娃家里问,人家娃早都在家吃晚饭带上馍返校了。
“该不会娃出啥事了?还是玫瑰因学业繁忙顾不上会来?以前娃也有周内不会来的情况,可那时娃都是给子捎个口信的,这次竟然没有消息。也许娃忘了说声,或者周日走时已给他交代过,只是自己没听清楚吧!”
磨成熬煎得晚上都没有睡着,在床上烙着饼,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三年前的情景在大脑回绕---
也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还是连阴雨,也有点冷。
一大早磨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那时,一般人家是没有伞的。磨成穿着用麦秸做的蓑衣,一双和泥分不清的烂解放鞋早已湿透了,要不是大拇指戳出来,还真看不出他穿着鞋,裤腿挽过了膝盖,上身极力向前弯曲,试图用身体挡住雨水,害怕淋湿胸前黄挎包里的馍,头上戴了一顶竹斗笠,说是竹斗笠,其实就是一个斗笠骨架其余的都是塑料布缝上去的,后背早已被斗笠后面的水浇湿了。也许是在雨中时间久了,磨成的身子有点发抖。
校长发现了磨成,便去询问磨成找谁,因为磨成说不清玫瑰是几年级几班,校长就用学校新安装的高音喇叭喊。
“洪玫瑰,你大(音达)给你送馍来了,在大门口,赶紧去接一下”。
红玫瑰自知家庭条件不好,学习特别刻苦,一直保持在全校二三名,人如其名,亭亭玉立,美如玫瑰,是名副其实的校花,不苟言笑从不多话,所以同学及老师对其家庭情况了解甚相当一部分好奇的同学都想一睹这位校花家长的风采。
然而,磨成的到来,并没有个玫瑰增添喜悦,任凭喇叭高喊,就是不动声色充耳不闻,埋头看书。
老师以为玫瑰觉得上课不好意思,便叫她赶紧去接一下,随便把父亲叫到教室,给同学们讲一下他是如何教育玫瑰好好学习的。
玫瑰如负千钧,步履沉重的出了教室,把磨成拉到院墙背角。
“麦贵,夜里(昨天)咋没回来取馍,把大(音达)都熬煎死了!”
“谁叫你来啊,你没看你像啥,赶紧回去”
玫瑰带着哭声直推磨成。
“这是你大?”校长见了又去询问,没等磨成开口,玫瑰就答道:“不是我大”
“他不是说是你大,怎么……?’’
“是隔壁我爷,给我捎的馍。”
“我咋就……”
“你咋,赶紧回去,没看把馍捂得还能吃不!”
“哦!我不是你大,我是……”
听完玫瑰的话,磨成颤动着他那厚厚的嘴唇,却没说什么,缓缓的转过身,拖着他那跛脚,向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去,趔趔趄趄,不知道是眼泪滴在手上装馍的挎包还是雨水。
玫瑰想喊却没能喊出。
那一刻,磨成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天旋地转,厚厚的嘴唇再也没有合住,托着馍和安乃近瓶子的手也没有收回来,“咣”的一声,磨成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直挺挺的倒在路上的泥水里,番馍糕糕在水里冒着水泡,安乃近瓶子也随即破了,空气里漫着丝丝的萝卜味。
雨,依然不紧不慢地拉着不间断的丝,天地间愈发变得混沌了。
玫瑰不顾一切,冲入雨中……
三年来,磨成没敢再去那个学校,生怕给麦贵“丢人”,唉!女子大了,有脸皮了,自己的样子会叫学生娃看不起女子。
可不去,女子吃什么?是不是娃病了?
不管了,这次磨成灵醒了。
还是那些行头,不同的是原来的解放鞋换高筒雨靴,黄番馍已经是白馍馍了。
一大早,雨也渐歇了,磨成踏着晨曦,早早来到学校,一直躲在大门外,当他看见出操返回教室的麦贵没病,便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小心翼翼地来到到传达室,告诉那个老师:“洪麦贵他大叫我给娃捎点馍,放学了麻烦你给她”。说完就拖着他那跛脚走向雨中。
同村的同学中不知道谁认出了磨成,告诉了红玫瑰,玫瑰跑出了教室,老师也跟着出来了。
玫瑰把磨成拉进了教室。
“同学们,你们不是想认识我的家长吗?这就是我大!”
玫瑰话音刚落,教室里一片唏嘘。
“娃啊!不敢胡说,你们不要听麦贵胡说,我不是她大,她和她大吵架了,置气里,我是她邻家!”磨成从娃们眼里看出了许多鄙夷的眼神,连忙自己辩解。
“不,这就是我大,我叫洪玫瑰,我大叫洪磨成。”玫瑰含着眼泪一字一句的说。“是的,我大没有文化,长得也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伟岸,那样光彩照人,也很穷,而且也是个残疾,但就是这样的父亲,养育了我,他宁愿自己吃苦受累,受尽委屈,也要为我做一切他能做的,三年前,我由于虚荣心,不敢承认,反倒丢尽了良心,愧疚一直困扰着我,现在我醒悟了,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没有他,就没有我,父亲是我的骄傲……”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随即传来长时间而且热烈的掌声,磨成也流下了眼泪。
红玫瑰后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京大学”,本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校任教,现在是教授了,名字却改回原来的洪麦贵。磨成也被洪麦贵风光地接去省城,磨成真的“磨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