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那些事儿

      我原本是最最抵触医院的人，因为近些年和医院打的交道太多，深知里头承载了太多生命的苍白脆弱无奈沉重。也由此貌似堪破了无常人世，便油然生出功名于我如浮云，生死之外皆小事的悲观情绪来。然而，这许多的感慨只是作为亲属作为陪护人员而发的，终究还是不能对患者本人的病痛和恐惧完全做到感同身受。

      怪我平日里太不娇矜，不懂得珍爱自己，又对自己的健康过于自信。记忆里除了生娃之外，为数不多的几次住院经历都是在我本人不以为然，家人大惊小怪，医生如临大敌的情形下入院的——住院这种事儿，以我的理解：要么是病入膏肓，要么是外科手术，要么就是疼痛难忍，总之需要到虚弱至极,动弹不得的程度才够得上住院的资格。事实证明我的这种健康理念是多么的外行逞强和不合时宜。

      医院应该是人世间距离死亡最近的场所之一。五年前的住院经历给我最深的印象便是生命的脆弱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入院时对医生自诉完症状之后，医生便如临大敌般让我坐着轮椅，由护士小心翼翼护送着住进病房。因为住的是心内科，患者半夜突发心梗抢救不及时死去的事件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些还不足以让平素自恃见多识广的我引以为意。反而在邻床的病友因为第二天的手术焦虑不安时，凭着自己两年前陪护做心脏支架的老爸二十多天积累的相关知识，大咧咧地安慰他以及他的家属。病友被我这种俨然面对病魔成竹在胸的坚强淡定所感染，焦虑的情绪果然平静了不少。然而及到护士通知我第二天手术的那天。白天依旧坚强淡定，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我终于卸下貌似坚强的外衣，貌似淡定的心境，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起来：对手术结果的不确定，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中太多的依恋顷刻间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却羞与他人言说，只合躲在被窝里饮泣。却终于惊动了前一天做完手术的邻床的病友及其家属，惹来他们一阵哂笑。尽管过后他们以亲历者的身份安慰我，都无法消除我当时那份强烈的无助，焦虑和恐惧……

      比起上一次的住院经历来，这一次住院的经历显然要愉快许多。毕竟比起心脏来，胃的致命程度要小许多。但到底还是惴惴不安，私下里拿着手机对照自己的症状疯狂百度。什么能吃?什么少吃?什么坚决不能吃?无知者无畏，反之，经过自己这样一番对养胃知识的探索，便知道自己前半生所向披靡的饕餮岁月自此一去不复返了。作为一名资深吃货，顿时便觉得人世间的美好逝去了一大半。

      然而，生命诚可贵，比起要命的病症来，少吃淡吃清吃这种事情，努努力还是可以勉力为之的。这样想着，心情便不再似上次般沉重，也有了心情与病友们闲话家常。病友们前前后后五六位，论起年纪来都算得上是我的小姐姐，大姐姐老姐姐。她们病情轻重不等，家境各异，性格有别。其中有几个，印象颇深，故而记之。

      S姐是给人做后妈的。临到病重时，自己的两个成家立业的亲生儿女都只是在电话里各种安抚，实际行动却一样也无。倒是养女千里迢迢赶回来将其护送到医院，又帮S姐交了一千块钱押金后才匆匆赶回去上班，这让S姐唏嘘不已感慨万千，直呼有病了才明白谁对自己最好，看来今后要对养女更好一些才行。

      P姐在家宠夫宠子宠孙，唯独不宠她自己。家中大事小情重活累活一肩挑，俩儿子俩媳妇外出打工，丢给她四个孙子孙女代替他们继续啃老，直到P姐积劳成疾，差点丢了命。上救护车之前还不忘把两个大点的孙子锁家里，带着两个小点的孙子孙女来住院。住院一个星期了，都等不来两个儿子一个电话一分钱。纵使如此，P姐稍好一些就电话里各种担心老公的身体，孙子孙女的学习，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是病友们公认的辛苦八字。性子是又急又直，天天追问医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要不然哪来的那么多检查，而且每次检查结果都不容乐观。一边懊恼花钱无数，一边担心家事繁杂无人打理，尤其恼火禁食十多天的医嘱，害她看到病友们吃饭就痛苦不已，嚷嚷着与其睡在病床上等死，还不如出院吃顿饱饭再死……火爆却不乏可爱的脾气配上我不十分听得懂的方言，倒成了病房里难能可贵的“开心果”。

      最后入院的是X姐，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虽然她年纪最大，儿女也最多，却全然没有一点我等后辈可堪称道的品质，受到病友们的一致冷待。倒不是因为她入院那天晚上各种折腾让大家集体失眠，而是因为她对她老伴的嫌恶——X姐一子仨女，纵然在家里病情发作昏死过去，除了一个干瘦虚弱的老伴，儿女们一个都没有到场。仨女儿据说是寄了钱过来，儿子则只派了媳妇过来伺候。说是伺候，却置病房里头的各种忙乱于不顾，仅仅只是头天晚上在医院走廊的陪护床上睡了一觉而已。第二天起床就找X姐的老伴讨要回家的路费打道回府了。只有她那个干瘦的老伴儿，一晚上没睡，给X姐各种换尿裤，换床单，擦身子，接尿倒尿洗尿裤，一晚上来来回回十多趟。如此尽心尽力却依然换不来X姐的一副好脸色和好声气。X姐即使病得神志不清，也忘不了防贼似的攥紧了钱包；老头儿买东西回来必是要严格对账的：即使躺在病床上面动弹不得，也必出言便是恶语……我正纳闷这反常的老年夫妻关系，还是了解内情的P姐一语道破玄机“那些儿女都是X姐的，她那老伴一个亲生的都没有。”想到这老汉进到这个家顶门立户时，几个儿女最小的只有两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再看看现如今X姐和她的儿女们对老汉的态度。便知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之类的成语典故又增加了新的版本。

      我自知是个极无趣的人，平日的生活工作也是极单调乏味的。却因了住院这几日，在这有限的空间和无限的人性张驰中，体味了一把以为只会出现在影视作品中的世间百态，人性凉薄和人世悲欢。

      如今的我已然出了院。出院那日，心中竟有几分不舍。我知道自己的理想主义又在作祟了。我想看到每个人的圆满结局：S姐的亲生儿女都寄钱给她治病了；儿子媳妇们都回来探望P姐，她的禁食令也解除了；X姐幡然醒悟，交代儿女们要知恩图报，善待继父……

      愿生命温暖，人世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