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七色斜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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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一季的悉心养护,公园的中心草坪在周末又重新向公众开放。随着铁栅栏被一对一对地撤走,踏青赏景的人们便再一次齐聚于此。他们如同抹茶吐司上点缀着的红豆一般,保持着匀称的间距互不打扰地席地而坐,尽情地享受着芬芳与暖意。

春日,又加之是周末,公园里的游人似乎比一年中的其它任何时候都要多。而让人有此错觉的原因,便是那数量陡增的年轻人。他们多是成双成对结伴同行,不仅欢声笑语,而且活泼好动,与赖在长椅上的宛如雕塑一般的老年人截然不同。

公园里,各色花朵次第盛开,映衬着其间银丝白发,这并非属于年轻人的世界。可即便城市化的进程愈发快速,即便物质生活愈发丰富,即便早已习惯了穿行在钢筋水泥与玻璃幕墙之间,年轻的人们依旧选择在这个季节来到公园,与老者争抢一席之地。

褪去厚重的冬装,轻盈地依偎在你的胸口,阳光同你的眼神一般温柔;换成你爱的萝莉服,等你用长焦将我从虚化的背景里牢牢地抓住;穿上洁白的婚纱,只需望着你,摄影师便不用再次提醒我保持微笑;而发福的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可以将耳朵凑近我的肚皮听一听。

闲适的周末里,温暖的春日下,洒满阳光的草坪上,此刻仿佛种满了爱情。

然而,披着一件黑色系带风衣的米净堂,此刻却独自坐在草坪的边缘。眼前的牵手、亲吻、拥抱、甚至是枕膝而卧,全都无法引起她的共情。她漫不经心地吹飞了手背上迷路的蚂蚁,接着继续细嚼慢咽起手中的鸡蛋三明治。

“这都是些什么?爱情?遭难?啊……随便它是什么吧。”面对着眼前自己也曾经历过的熟悉的一幕幕,米净堂不禁暗自发问。

若是换做过去的米净堂,肯定会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美好,而自己的孤注一掷也定会令她在碧色的赌桌上赚得盆满钵满。哪怕此时正有一只鲁莽的瓢虫攀在她的脚踝处,她也会捉起小虫并将其托于掌心,如把玩骨牌一样细数朱色鞘翅上的墨点,目送着它再次“嗡嗡”地振动起翅膀向着旭日飞去。

“嗡……嗡……嗡……”。

但这次却并非昨日重现。

“喂?”米净堂从口袋里取出响了好一会儿的手机看了看,随即不耐烦地接起。

“啊!”电话那头的护士发出一声惊呼,“你总算接了!米医生。”

“不好意思,这才听到。”

“没关系,米医生。”

“有事吗?”

“米医生,主任临时替你加了一台手术,病人都已经到了。”

“啊?什么情况?今天下午我可都已经排满了,还能怎么加?”米净堂拿着三明治的手垂了下来,打在大腿上。

“可听说是院长的关系……”

“是么……”米净堂叹了口气,“又是找我来帮那些阔佬收拾烂摊子了么。”

“不知道……”

“化验和检查下来都怎么样?”

“哦!病人和胚胎的所有指标都在参考值内,B超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据病人自己说,上一次例假是在九周以前,……”电话那头的护士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主任已经让我们开始按负压吸引的标准做术前准备了。”

“呼……”米净堂用力地叹了一口气:“行!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好的!”

挂断了电话,米净堂紧接着便把剩着几口的三明治一下子全都塞进了嘴里。亮晃晃的包装袋也被她用力地揉成团,丢进了草坪边的垃圾桶内,而短暂的午休也旋即一同落进了无边黑暗里。

走出公园的大门,要穿过一条六车道的马路才能到达米净堂工作的医院。这条马路的设施异常齐备,且都被装点得格外华贵。闪烁着银色亮光的隔离护栏始终倒映着洁白的斑马线;安全岛上高大的氖气灯时常照耀着花箱里盛开的三色堇;就连路中央执勤的交警都好像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有别于他处的专业与老练的气息。

“你好!您因违反限行区域规定,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对您做出罚款200元,不记分的处罚。”

“你好!请您退回停车线后等待!谢谢配合!”

“这是医院正门,急诊部再往前走,东门进去就是了。”

“难道他就从不抱怨吗?”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红灯的米净堂望着不远处的交警心想:“给嫌犯铐上手铐是否也曾是他的梦想呢?”

会有如此心绪,只因在米净堂的心中亦曾有过对未来的远大抱负。在她的印象中,将代表国家的领章佩戴上量身定制的西服领口,站在集聚全世界专家的国际学术论坛的演讲台之上,阐述自己所在学科最前沿的研究成果并收获一片经久不衰的掌声,这样登峰造极的景色才配得上“医生”这个称谓。然而现实的自己却是一个令每一位离开手术室的病人一旦再次想起,都会为之色变的“人流大夫”。

米净堂想多待一会儿,可时间却所剩无几;她更想嚎啕大哭,但又有谁会为之嗟叹呢?

“你怎么也来了?”

坐在诊室里的麻醉科主任把手上的资料夹板递给米净堂:“明知故问了,老米。”

米净堂接过夹板翻看起检查报告:“我倒也算了……”

“你看你……科室不分贵贱!和你探讨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照你这心态,化验大便的还活不活了?”麻醉科主任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你先研究,我去做准备了。”

米净堂的嘴角微微上扬,朝向门口摇了摇头:“不愧是麻醉科的!”

迅速地换完衣裤,戴上口罩和帽子,米净堂走到消毒槽前做起手部清洁消毒。正如主任所判断的那样,病人具备进行负压吸引术的所有前提条件。但是,无论手术是以何种方式进行,今日的米净堂,仍旧会依靠其精湛的医术,彻底地将病人腹中污秽的东西抹杀,并将无垢的人生路交还到病人脚下。

“手术之后,女孩儿就能够继续前行了!”米净堂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如既往地不断暗示着自己,“胎儿?不!那什么都不是!”

“明明是小手术,却非要米医生你来。派不派得上用的东西也是想都不想买了一堆……”巡回护士协助米净堂穿上手术服,“可麻醉科王牌都到了,却只要求最基础的麻醉,真搞不懂是怎么想的。”

“是么……”米净堂的双臂️保持张开,“那我得格外小心了。”

踏入手术室,映入米净堂眼帘的是一位有着姣好面容的年轻女子。女子保持着截石位,仰坐在手术台上。她的额头微微泛着白光,温润如月色,双眸似银河般清澈晶莹,每每眨动都仿佛有万千星辰在其中流转,转过娇俏的鼻尖,转出桃粉色的唇珠。米净堂看得有些出神。

“你好,米医生。”女子转过脸,朝着米净堂微笑,“啊,你果然就和照片上一样漂亮呢!”

“哦?是么?”米净堂回了回神,朝手术椅走去,“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这种方式代替塞红包了?”

女子的声音很细很轻:“没有,可像您这样长着一张明星脸的医生属实不多见呐!”

“好了,别说话了,医生要分心的。”一旁的护士提醒着女子。

“不过,不单单是因为外貌……”女子望向天花板,“还有其他原因。”

“卵圆钳!消毒网!”米净堂夹起一块浸满碘伏的消毒网对女子的手术部位进行消毒:“哦?都是些什么原因呢?”

“听说,在您还是产科实习医生的时候,还自修考取了临床心理学的医师资格证书。并且尝试在手术中对病人进行心理辅导……”女子的叙述稍有停顿,“我听后很是感动!我心想……在您臂弯中的生命,是一定不会被辜负的吧?”

“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很正常……”米净堂继续埋头擦拭:“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只是个成功率很高的小手术。”

“明明想要怀上都没那么高的成功率呢……”

“放心,小姑娘。这个手术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米净堂停了下来,“当然,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检查报告上的各项指标也全部正常,这一胎的质量多数不会差的。”

“哎呀!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躺在了这里,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无论是自己也好,还是家人也好……”女孩儿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只是……宝宝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的,妹妹。”护士弯下腰安慰女子道,“以后准备好要孩子了,还是可以要的。”

“那么,手术正式开始。稍稍会有些不适感。”米净堂沉着冷静地向器械护士发号施令:“宫颈钳!探针!”

“再疼我也要忍着,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米净堂皱了皱眉:“惩罚全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不会觉得不公平么?……扩张器!”

“说的也是呢……那些本应在手术室外等待却没有出现的人;那些因为害怕承担后果而无所适从的人;那些因为负担得起所有费用而沾沾自喜的人。医院会统一喊他们‘家属’,但其实全都是渣滓。”女子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我的他不一样……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是么,负责任就好。……探针!”

“所以……”女子漂亮的脸蛋掠过一丝哀伤,“我至少得试着……靠自己去保护他!”

“负压吸引器!……会有点异物感,不舒服了告诉我。”

女子默不作声,她抿着嘴,嘴角不住地微微抽搐,不知是痛还是苦,藕色的眼眶也逐渐变得湿润,不多会儿便蓄出无数泪珠。滚烫的泪珠仿佛是凝结着的一个又一个故事,欲要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手术室中的每一个人都进入到了故事中,他们的影像都颠倒着,映在一颗颗滚落的泪珠里,无人知晓地打湿女子的鬓发。

“卵圆钳!”米净堂向护士使了个眼色。

护士再次弯下腰:“妹妹,没事的,宝宝会理解你的苦衷的。”

听罢护士的话,女子的眉宇间竟突现出不同于先前的坚毅:“不!有些事不该被原谅,她理应满怀怨恨!”

“你就真想自己被怨恨吗?……刮匙!”

女子点了点头:“作为母亲已然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但至少希望孩子可以明辨是非。即便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也要做到爱憎分明。”

“没有胎心,连疼痛都还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爱憎。”

“如果是这样……”女子努力将头抬起,望着米净堂,“一个抛弃成型孩子的母亲,就和他们的男人一样,都不该被原谅!”

“嗯……”米净堂操作刮匙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擦汗!”

“哦,哦!”护士也少见地被女子的话所震慑。

“探针!”米净堂头也不抬地说道,“人总有难言之隐,许多时候做出的取舍也是无奈之举。小姑娘,你不用想太多。”

“是么……我明白了。”

“纱布钳!”

“那我应该想些什么?”

“哐啷!哐啷!哐啷!”伴随着器械撞击托盘的吵闹声,米净堂用更加明亮的嗓音对女子说:“好啦!手术完成了!快吧?你只要想着让生活尽快回归正轨,重新追寻自己的梦想就可以了!”

两位护士走上前,将女子搀扶下手术台,并帮助其坐上移动担架床:“去休息室休息几个小时就能下地走动了。这几天多注意一下自己手术部位的情况,有没有异常的流血,或者是疼痛,有的话及时回诊。另外,近一个月避免食用海鲜和辛辣刺激的食物,避免性生活……”

“谢谢你,米医生……你又成功地送走了一个孩子……”女子躺在担架床上向米净堂道谢,可直到被护士推出手术室,都始终仰面朝天。

麻醉科主任凑近米净堂:“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啊……”

“这没什么……不会有人心甘情愿来做人流手术,多少总有些抵触和抗拒。哭个不停的,胡言乱语的我都见得多了,这很正常!”米净堂嘴里这么说着,可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向女子远去的方向。

“不愧是计生科的一把刀啊,说话都这么狠!”

米净堂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习惯性地将双手举在胸前,呆立原地,脑内回旋着在这场手术中听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对话。较之手术台上的病人,此刻的米净堂却更显得手足无措。

不多时,米净堂换回了白大褂。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翻看着女子的化验单和检查报告,一边配合着电脑制作起病案记录。她的工作按部就班,二十多年未曾改变,鼠标几乎都不用在每一项选择上做多过一秒的停留。可突然,米净堂的手上没有了任何的动作,她瞪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屏幕上以正楷显示的病人及病人家属姓名。

“嗡!”地一声,就像深空中超新星的爆炸一般,米净堂的脑袋一阵晕眩,那些早已淡忘的记忆又再一次如星尘般迸射出来。

“嘟……嘟……嘟……喂!”

“喂,妈妈,有空么?”

“有啊!怎么了,净堂?有事吗?”

“没什么事……”米净堂隔着电话摇了摇头。

“净堂,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妈妈,你别乱想。我就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而已。”

“哦……饭吃了?”

“嗯,吃了。”

“吃的什么?不会又是包子吧?”

“不是,今天在食堂点菜吃了。”

“这就好……家里虽然不富裕,可吃饭也没到吃不饱的地步。你在学校吃,妈妈顾不着你,你自己要吃好一点,要注意营养。你是学医的,这方面你比妈妈懂。”

“我总是让你担心……”

“嗯?怎么了净堂?”

“对不起,妈妈……如果没有我,你的日子肯定会更好过一些吧。”

“你说错了,净堂。给你饭吃,供你读书,养你长大,忙忙碌碌间,生活才有了目标,日子才有了盼头。如果没有你,妈妈早就该放弃了呢。”

“妈妈……”米净堂有些哽咽。

“好啦,有什么想告诉爸爸的吗?我一会儿也替你给你爸爸上柱香。”

“代我给他问个好……谢谢妈妈。我这就先挂了。”

“好!我知道了。照顾好自己,挂了。”

米净堂矗立在亲水平台边,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自己的下腹部。她正面临着与母亲相似的艰难抉择,而站在此处的自己就是母亲当年的答案。米净堂感觉自己正坠入无底深渊,就像剧院内按谱演奏的人无法创作出属于自己的旋律一样痛苦无助。水面腾起青色的雾,经早春的风一吹,便陆续凝在枫树叶上,倒映出河畔魂不守舍的米净堂。

“嘶……”米净堂从回忆里苏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颤抖着端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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