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字典的哑巴哥

      2020年,我们辖区出了一起交通事故,事故发生在一个事故高发路段。交警队出警后在现场找不到受伤了的当事人的腿,最后有人冲着路边的房顶喊了一声,大家便抬头看到了挂在瓦房顶的腿。

      我看过事故现场的照片和视频,血腥,看着就疼。现在回想起来都画面感很强,但我还是想写一写这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天生就是一个聋哑人,也没上过学,我们都叫他“哑巴哥”。哑巴哥爱喝酒,没有学过一天手语,却总能招来一群酒友谈笑风生。A是外省人,曾经在勐满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好吃懒做又好酒分手了,他几乎等同于一个流浪汉,脏兮兮的,浑身酒味,偶尔打点零工,也就是为了挣点酒钱。

      事发当天,哑巴哥又一次和A把酒言欢,酒过三巡,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哑巴哥骑摩托车载着A从那个事故多发路段飞驰而过时,撞在了对向驶来的轿车上。A的腿被车底锋利的钢板直接削断,如前所述,飞到了路边的房顶上。据说哑巴哥当时非常淡定,还对着他那躺在地上断了腿的酒友A做出了大拇指朝下的手势。

      A被送到县里的医院,膝盖以下截了肢。在医院住了十多天后,A出院了,一出院就继续和哑巴哥把酒言欢。只是,以前因为哑巴哥是聋哑人不方便买酒,所以由A买酒,现在A没了一条腿不方便了,换哑巴哥去买酒。

      我第一次见哑巴哥和A,是和交警队一起调解这起交通事故损害赔偿纠纷。了解到哑巴哥曾经办过婚礼,还没等到领结婚证,女方就因为他爱喝酒离开了。他没有配偶,没有子女,有一个哥哥,哥哥委托自己的儿子儿媳跟哑巴哥一起去商量赔偿事宜。A则独自一人前往,毕竟他也没什么亲属在这里。调解过程并不顺利,因为哑巴哥承担事故主要责任,而他并没有钱赔偿,即使把土地租赁,租金也远远不够支付赔偿款。结束调解之后,我眼睁睁地看着A从二楼爬到一楼,是真的很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爬出来再爬下来,明明有拐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

      没有拿到赔偿的日子里,A三天两头地去找交警队诉苦。交警队的虎警官帮他联系了民政,民政给了一笔救助金。救助金用完后,A又继续来交警队蹲守。好在后来承担事故次要责任的轿车车主报了保险,交强险赔付了一笔钱给A,但A没有身份证,让他联系家人在外省帮他补办身份证并寄过来这件事,大家也费了一些功夫去解释,我也不知道A为什么这么难沟通。

      听说A拿了赔偿之后去了外地。说实话,我没那么关心他,我比较关心哑巴哥,因为哑巴哥当时检测出的血液酒精含量是287.94mg/100ml,并且造成一人重伤,涉嫌交通肇事罪已经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按照我们的经验,很可能会宣告缓刑,也就是说他会来接受社区矫正,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矫正他,电话汇报没办法做,走访笔录没办法写,集中教育他也听不懂,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要知道交警队给他做笔录时是花了800块钱专门从别的地州请了手语老师来。更重要的是,他还在酗酒!他卖了一块水田,用卖地的2000块钱去买了一辆摩托骑,又被交警队逮到并扣下了无牌无证的摩托!后来的某一天,交警队的徐警官正在跟我发微信说着哑巴哥的事,哑巴哥骑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摩托车与他擦肩而过。惊得徐警官直在微信里给我发:“我靠!”

      那一段时间,我慌了,我觉得我要废了。

      害怕也没用,该来的总是会来,所以我们终于还是等来了委托评估函。检察院和法院委托我们评估哑巴哥是否适合接受社区矫正。那时,我已经不慌了,因为我觉得我死定了,哑巴哥肯定要来接受社区矫正了!

      那天上午,我和社区矫正大队的同事来到哑巴哥家,那是一小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拴着一只狗子,家里还有一只正在散步的鸡。扑面而来的浓烈酒味,让我们又退了出来。后来的评估,是在哑巴哥的哥哥家做的,就在隔壁的楼房里。村委会、村小组、邻居、家属都在,所有人都不同意哑巴哥接受社区矫正,没人敢做他的监督人,大家都觉得他还是进监狱保险一点。评估的过程有些搞笑,哑巴哥哥哥嫂嫂、侄子侄媳轮流吐槽哑巴哥终日和各类酒友喝酒,喝完酒后不干活还发疯,他的酒友有外村的、外乡的、外县的、外省的,但本村的人不和他喝。我们很好奇:“他们怎么沟通?喝酒不用聊天的吗?”大家无奈地表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沟通方式,如果那些人不来找他还好,他就会去采茶、割胶,酒友一来,他们就着一盘小米辣,可以喝三五天。哑巴哥的发小用简单的动作和哑巴哥对话:“你再喝酒骑摩托,就要被抓去关起来了(动作:喝酒、骑摩托、戴手铐)。”随后又给我们翻译了哑巴哥的动作:“我愿意去坐牢,还管吃管住。”

      出乎意料,我们的评估意见居然被采纳了,哑巴哥被判了有期徒刑八个月。听说检察院专门开了听证会,讨论研究哑巴哥到底适不适合社区矫正。送监前,要先送哑巴哥到集中隔离点隔离,我收到交警队发给我的视频,徐警官费劲地教哑巴哥抽血时要怎么握拳,那个场面些许滑稽。

    我常常和徐警官外出普法,徐警官是一个“故事家”,无论多没劲的故事到了他嘴里都能生动起来,更别提本来就离谱的哑巴哥的故事。每一场宣传,徐警官都以“哑巴案”释法,告诫大家要遵守交通法规。我想如果有人背后说你你就会耳朵烫的话,哑巴哥的耳朵应该常常是滚烫的。

      前段时间,哑巴哥出狱了,监狱把他送到我们社区矫正大队,家属到那里接。哑巴哥用独创的手语告诉侄子,监狱里没有油水,自己过得很苦。侄子立马给哑巴哥连续安排了两天的大鱼大肉,结果……吃得哑巴哥拉了肚子。

      有一天我看见哑巴哥了,他穿着灯芯绒的裤子,穿着螃蟹拖,悠闲又有些气势地看着花坛里的花,散着步。我原想跟他打个招呼,然后我立马意识到自己不会手语这件事。

      我不知道哑巴哥以后会不会又搞什么事情,我曾经很好奇哑巴哥的字典里有没有“法律”这两个字?后来我意识到,哑巴哥根本没有字典啊。

      对了,我听说在哑巴哥服刑期间,他的狗子变成了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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