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的命名者一一莫奈。
要在西方近代美术史上选一个大众最熟悉的画家,可能就是莫奈吧。
因此我也常常在思考:为什么是莫奈?
有什么原因使莫奈的绘画和大众有了这么密切的关系?
在巴黎读书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或约三两个朋友,坐火车到奥维(Auver),在梵高最后长眠的墓地旁静坐,看他在生命最后两个月画的教堂,以及麦田里飞起的乌鸦。
风景的沉静荒凉,像是画家留在空气中的回声,还在回荡呢喃。我也去过吉维尼(GMmy)莫奈后半生居住与创作的地方,有他亲手经营的莲花池,有他设计的日本式拱桥,有开满缤纷璀璨花朵的花圃,有他大到吓 人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铜锅,比我看过的豪华餐厅的厨具还要齐全。在挤满各国游客的莫奈艺术品复制贩卖中心(他当年创作的画室)看到《莫奈食谱》,图文并茂,记录介绍当年莫奈招待宾客调制的餐肴料理,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梵高是艺术创作世界孤独、痛苦、绝望的典型;莫奈恰好相反,他的世界明亮温暖,洋溢、流动着幸福愉悦的光彩。
因为这样的原因使我更偏执地愿意陪伴在梵高身旁吗?
也因为这样的原因使大众更热烈拥护莫奈吗?
以上是动笔写《蒋勋破解莫奈之美》以前先写好的一篇短序。如今书写完了,觉得“破解”的功课做完,可以再一次回头去省视莫奈被如此多大众喜爱的原因,再多说一点话。
莫奈是华丽的,他一生追求灿烂华美的光。他的画里很少黯淡的颜色,很少用黑,很少用灰,很少用深重的颜色。
莫奈常常带领我们的视觉走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下,经历微风吹拂,经历阳光在皮肤上的温暖,经历—种空气里的芳香。
在莫奈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颜色,他的颜色是—种光。
因为光,所有的色彩都浮泛着一种瞬息万变的明度。我们称作“色温"——是色彩的温度。
然而色彩真的有温度吗?如果闭上眼睛,用手去触摸,可以依靠触觉感知红的热,蓝的冷,可以感知绿的介于冷色与暖色之间的复杂温度吗?
创立印象派的莫奈相信色彩是有温度的,因为光紧紧依附着颜色,光渗透在颜色里,光成为色彩的肉体,光成为色彩的血液,光成为色彩的呼吸,因此色彩有了温度,色彩也才有了魂魄。
光是色彩的魂魄。
一八七二年,在破晓前,莫奈把画架立在河岸边,他等待着黎明,等待第一线日出的光,像一只黄金色的箭。
刹那间,在河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光这么闪烁,这么不确定,这么短暂,一瞬间就消失幻灭,莫奈凝视着光, 画出历史上划时代的作品《日出印象》。
—八七四年《日出印象》参加法国官方沙龙的竞赛,保守的学院完评审看不懂这张画,学院评审长期在昏暗的、闭锁的、狭窄的画室里,他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光如此此华丽灿烂,如此瞬息万变。
莫奈的《日出印象》落选了。那一年莫奈三十四岁,他从十五岁左右就爱上绘画,从漫画开始,到十六岁认识了画户外海洋天空风景的布丹(E.Boudin),开始走向自然,走向光,走向无边无际辽阔丰富的光的世界。
莫奈会为一次比赛的“落选”失去对光的信仰吗?
当然不会,莫奈跟几个一起落选的朋友举办了“落选展”,陈列出他们的作品,希望巴黎的大众可以来看,可以比较“落选”与“入选”的作品。
“入选”的作品都是对古代的回忆与怀旧,—个假想出来的不真实的世界。然而,”落选”的作品展现了当时巴黎现实的生活。火车通车已经有四十年,工业革命改变了一个城市的面貌,市民阶层乘坐火车到郊外度假,看着—片一片的阳光从车窗外闪烁而过,他们的视觉经历着前所未有的亢奋,速度、节奏都在改变,视觉也在改变。
像台北有了最早通兰阳平原的火车,火车穿行过一段一段隧道,感觉到工业节奏的人们就唱起了轻快愉悦的《丢丢铜》那样活泼带着新时代精神的快乐歌谣。
莫奈的《日出印象》是工业革命时期对光、对速度、对瞬间之美最早的礼赞。
《日出印象》展出,大众看懂了,知道这是他们时代的颂歌。然而媒体记者看不懂,自大与偏见使他们活在过去狭窄的框框里,无法自由思考。
一名自大的媒体记者大篇幅嘲讽莫奈,故意引用他画的名字中“印象”两个字,批评莫奈只会画“印象” 。
恶意的嘲讽竟然变成大众争相讨论的话题,支持莫奈,和莫奈站在同一阵线的艺术家们因此大声宣称:是的,我们就是“印象派”!
莫奈的一张画诞生了一个画派,莫奈的一张画为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画派命名,现在收藏在巴黎玛摩丹美术馆的《日出印象》是历史上划时代的标志,莫奈是印象派的命名者。
因为莫奈的《日出印象》,印象派在—八七四年诞生了。印象派是当时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画派,印象派之前,欧洲的绘画流派大部分局限在欧美的影响范围。印象派很快成为世界性的画派,十九世纪末的中国台湾,就已经通过日本的引介,接触到印象派,活跃于日据时代的台湾早期画家也8半从印象派入手,追求光,追求户外写生,追求在不同季节、不同晨昏,对同一处风景的长期观察。
莫奈从巴黎搭火车沿着塞纳河的河港城市写生,他在阿让特港(AHneUID 进行了长达近十年的写生,在船屋画室居住画画,贴近水面,更细微地观察水的反光,记录下光在瞬息间的变幻,这些经验也都印证在台湾地区早期画家坐火车到淡水画画,淡水也是河港市镇,也可以观察日落的水面反光。
印象派不只影响画家创作,甚至也影响到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乘坐火车,到河口海滨度假,与家人朋友三三两两在风和日丽的季节在公园野餐,享受周休假日的悠闲,这些最早在莫奈画里看到的现代城市市市民的生活方式,已经呈现出政治开明、经济富裕的现象,成为世界性的生活现实,成为人们对生活美好的共同向往。
因此大众喜爱莫奈,因为那画中的生活正是他们的生活,贴近他们的向往,贴近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与盼望。
富裕、悠闲、自由、轻松,莫奈的画摆脱了欧洲学院传统的沉重与压力。传统的绘画总是在夸张生命的激情,重复诉说历史或社会悲剧,而莫奈希望把现代人从历史暗郁严肃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风和日丽,云淡风轻,春暖花开,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一个没有恐惧、没有太大忧伤痛苦的时代,一个放下现实焦虑的时代。莫奈带领他的观众走向自然,感觉阳光,感觉风,感觉云的飘浮,感觉水波荡漾,感觉光在教堂上一点一点地移动,感觉爱人身上的光,感觉田野中麦草的光,感觉每一朵绽放的睡莲花瓣上的光;感觉无所不在的光,原来,光就是生命本身,光一旦消逝就没有了色彩,也没有了生命。
莫奈的美学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
写着莫奈,写到一八七九年九月二日,他站在病床前解见着临终的妻子卡蜜儿,这个十八岁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子。他在一八六五年以后的画里画的都是卡蜜儿,坐着站着、沉思着或行动着的卡蜜儿,徜徉在阳光里的卡蜜儿,在窗边幽微光线里为孩子缝纤依物的卡蜜儿,直到罹患绝症的卡蜜儿,撑着洋伞,站在亮丽的阳光里,一身素白,衣裙纱巾都被风吹起,像要—杀打阵风里光里消逝幻灭而去的卡蜜儿。
如今,她的肉体受苦,消瘦萎缩,在一层一层床单包裹下,卡蜜儿脸上的光在改变,红粉的光转变成暗淡紫色,转变成青绿,转变成灰蓝,光越来越弱,莫奈凝视着那光,他拿出画笔,快速记录着,像迫不及待想换留什么,然而,什么也留不住,卡蜜儿脸上的光完全消失了,完全静止了,不再流动,只有莫奈手中的那张画,悬挂在巴黎奥塞美术馆的墙上,告诉我们莫奈最想留住的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风经》的偈语说的也许正是莫奈一生的领悟,梦、幻、泡、影、露、电,都只是瞬间逝去的光吧。
莫奈长寿,在二十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因为白内障视觉受伤的痛苦,在完全看不见色彩的状况里,依稀有光,有一点点模糊朦胧的光,莫奈在八十岁高龄继续创作巨幅《睡莲》,含苞的、绽放的、零枯萎的,都是睡莲,都是华丽的光。
一九二六年莫奈逝世,他留下的光继续照亮这个世界。
数十年看莫奈的画,二〇一〇年的夏天终于有机缘动笔写下我对他的致敬。
七月与八月,六十天时间,完全闭关,我在花莲,书写莫奈,累了,到七星潭海边看夕阳的光,看砂卡礑溪谷树隙的光,看大山山头飘浮的云的光,看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看一瞬间飞起的山雀羽毛上的光,看雨后天空的彩虹之光,看盛放的姜在一瓣一瓣打开的温润如玉色的光,一切都在逝去,但—切也都如此美丽。
我和众人—样可以如此深爱莫奈,觉得幸福。
“他的世界明亮温暖,洋溢、流动着幸福愉悦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