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时分

  我小时候生活在我妈工作的地方。

  但具体地说,更小的时候是与我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在山上。关于山上的生活,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是两个五十来岁的人,在一间窄窄的且所有生活用品都杂乱摆放房子里的各个角落,辛勤地生活着,顺带将一个躺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的小孩子从小到只能嗷嗷待哺养到能走路年纪。其余的生活的细节我一概不知,仅能通过想象来追溯我生命最初的时刻。

  那个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故乡,可惜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能指着一片熟悉的空地饶有趣味地说上一句“我曾经在这里学的走路。”

  想象中的房子是建在半山腰上,屋外就是草地,草地里有蟾蜍青蛙以及各种在夏夜里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诸如蟋蟀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虫子。运气好能够遇到野兔。猫咪在台阶慵懒地沉睡,时而又一下子地跳到房子的横梁上去了。

  我真正记忆的开始是从外婆的怀里被妈妈强制性拉到她的身边去生活的那个年纪。

  尽管之前有零碎的关于幼儿园老师在我外婆来接我回家时对我竖大拇指,表扬我聪明的画面,以及后来长成一个青年后到学校去接我的表妹放学时将那所幼儿园的名字一直烙在心里了:它的名字是“东方红”。

  但我终于是离开了那个地方,上了小学。

  我妈工作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庭院,她办公的小房子坐落在最里面。外面有一列极大的种花的坛子,里面生长着几株铁树,无数的狗尾巴草。

  那时,我与小朋友们误认为铁树的中心部位长了一颗菠萝,甚至尝试去拨开它的叶子去触及,但总是难忍它的尖刺对我们脸上,手上,以及腋下的皮肤的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小坑难忍的瘙痒与刺痛感。于是只好作罢。

  仍旧是夏天的傍晚,院子里会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诸如拔河,赛跑,故事会等,有时热的厉害了,门卫室的大孃将花坛旁的小水池用很粗的管子将水引进去,供孩子们嬉戏游泳。狗也时常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大人们惊恐地呼叫着自家的孩子,而孩子们却依旧乐此不疲。

  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一个画面是,在大人们钻开地表层从地下取水时,曾无意间毁掉了无数鼹鼠的家,小家伙一见光就四处乱窜,孩子们纷纷上去凑热闹,却只是“呀呀”地叫,称它们为“地老鼠”。有阿姨为防止它们传播疾病,拿来了扫帚,那时我还央求着大人们别打死它们,企图拾去一只慢慢地饲养起来。

  这应该是在上个世纪那种比零而居的生活里习以为常的东西。我是幸运的,坐上了我至今认为是诗意的那种生活的末班车。

  

  宿醉一夜后,大家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家,开始慢慢地筹备升学宴,有关上大学的手续与证件,以及各类生活所需的东西。

  我们的家各自分布在几个临近的小城市,许多人都是为了庆祝才来到约定的地方,平日里想要见上一面也不是出门转个弯这么容易的事情。

  我们只是初中的同学,高中三年的聚少离多似乎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吝啬相聚所需要花费的金钱与时间,虽然大多都只是聊着以往的陈年旧事,叫着互相多年都没听人叫起过的外号,然后心照不宣地笑着,但这样的仪式谁也不想缺席。

  实际上那晚的庆祝只是孩子们私下的自发的行为,与而后大多数家庭都要筹办的升学宴是两码事,区别在于能不能用说带有脏字的方式进行交谈。

  除去几个在我心里认为特别铁的哥们儿姐们儿的饭局我碍于面子去了以外,其余的通通都推掉了:我不想看他们一本正经地在席间陈腔滥调地说上一些感谢这位长辈或者那位亲戚的违心话。

  我甚至不想出席我自己的升学宴,尽管那是意味着刻苦读书的日子过去了,崭新的人生又开始了之类的东西,但我认为一个人并不会在很少地吃上一顿丰盛的但大多数都倒掉了的午饭或晚饭后就能立即获得成人的思考力,这仅仅只是个毫无意义的仪式。

  另外,高考我考得一塌糊涂。

  

  在熟知的年轻人们纷纷要动身前往自己的大学的那几天,我有一股极度的忧郁感总是挤在我的胸口,让我难以喘气以至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

  忧郁的我躺在床上,听到手机发出的“滴滴”提示有信息的声音,拿过来一看,是杨书志发来的。

  他可以算入是我最铁的哥们儿的那一列。

  “在吗,磊哥。”他很客气地发来。

  “在呢。”我随手打了两个字过去,便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滴滴——”

  当我又一次打开手机屏幕,只见其上写了一段平淡而在当时的我看来是触目惊心的话。

  “我没法上学了。”

  “怎么回事?”

  “我考得太差,除了那种学校愿意要我,其余的都没戏。我妈不打算让我继续上学了。”

  我恍然大悟,杨书志的成绩向来不好,倒不是说他不聪明,只是事实如此,向来不好。而至于那种学校,则是相关的职业技术学院,一般提起来,大多数老师家长都会对它们嗤之以鼻,好像那里就是收容一群不求上进的坏孩子学门可怜的手艺的地方——在从小接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中国人心里,所有的体力劳动都可以算作是“下品”。

  “那你怎么打算。”我故意装作平淡的语气向他发问,以免刺激到他在多年求学生涯中本已经极度敏感和脆弱的心。

  “我也不知道。”间歇了好久,他发来一句话,“只能打工了吧。”

  我可以想象他发这样的文字时心里滴了多少血,同时又很期望我说上一句“没有问题,你这样的情况我也是是可以帮你找到除了打工和去那种学校的出路的。”。而对于一个人而言,似乎一旦确定去打工了,人生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哦,那你加油。”

  我实在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作为一个看似置身事外的人,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与他相似呢?去一个三流大学,理性地想,出路甚至比上“手艺人”还要更不堪和迷茫。

  他没有再回我,我再次将手机扔到床的另一头,取而代之的东西又是无止境的黑夜与寂静。

  刘书志最后还是去了职业学校,据他所说是在全省的其他同等学校中能排上名号的,事实证明他妈妈“不让他上学了”的言论只是说的气话,而他居然幼稚而悲观地当了真。

  李垠乘飞机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尽管后来我在裤子兜里发现了一张对折了两次的信纸,大约是那晚趁我不备放进去的。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段文字:

  

  磊:

  

  我并非那种可以直爽地表达出我内心里的感受的女孩,这一点我执著地认为,与你是很相像的。

  你认为你是被生活抛弃的人,并因此感到委屈,让别人都误以为你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与我一样,以一种冷漠的眼光的审视着这个世界,却又难以隐瞒心中对生活最热烈的爱,我们都仅仅是害怕受伤的孩子而已。

  在你我将要展开一场如同中世纪十字军的圣战那样属于青春的远征之际,能给我一次正式的告别吗?

  我希望能看到你。

   

                                                                李垠

  大多数女孩子从小有着做公主的梦想,希望每天身处于金碧辉煌的大皇宫里,与勇敢且优雅的王子一起翩翩起舞,或者是悠闲地饮下午茶,吃着很小的布丁。

  我认为李垠是少数部分想要做骑士的女孩子之一。

  和历史上大多数参与东征的骑士的结果一样,李垠“阵亡”于最后的一场战役。

  “一个最好的战士应有的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最后的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击中,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胜利的旗帜升起。”——小乔治.史密斯.巴顿

  当时我将这张纸依照折痕轻轻地折叠回去,藏到我床头柜子里的一个夹缝里。后来这张我人生中收到的唯一一张“会说话的信纸”,随着那张我睡了十多年的床一起被扔到了废品回收站,再后来也许就在熔炉里挣扎了几秒钟后,成了灰烬。

  我对没有与李垠作一次“正式的告别”感到深深地愧疚,但我没来得及将这样的愧疚向她当面表达,在后来的几次日渐趋于无趣的对话中她也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有关这张纸的事情。

  

  大学开学了。

  我躺在我位于上铺的床上,思考关于爱情的东西。

  我同寝室的室友都很友善,仅偶尔会在我一个劲抽烟时将我赶到阳台上,再紧紧地将门关上,以防烟气进入他们的肺里,引起激烈的咳嗽:这里的男孩子大多是不抽烟的,而且对这种有害健康的气体十分敏感。

  我为他们惋惜,无法体会到那种吞云吐雾中的不可名状的感觉。

  我联想到一个叫周晓的姑娘,她是我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女孩,五官端正地排列在一张白净的脸上,也不像同年龄的爱美的女孩那样整天往脸上涂抹一层厚厚的白色粉底,总体上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感觉。

  唯一算得上瑕疵的东西是她的左边的门牙缺了一半左右的样子。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几次追问也徒劳无功。

  周晓是在给我推销宽带产品时和我认识的,但她过于文静和内敛的性格似乎注定了她无法很好地从事这项工作——在给我推销产品时的大部分时间倒是我在夸夸其谈,她静静地听着。

  最终她成功了,搞定了我这一个按照道理说最难搞定的“客户”。

  我甚至觉得她所工作的营业厅应当专门为此给她颁发一项针对于她出色地用最少的话语使我这个最理性的人选择抛弃了其他给我推销宽带的学长学姐们,最终选择了她。

  我们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朋友,至少我这么认为。

  

  初次见她是在大学报名的那天,尽管下了很大的雨,但作为“回报”我成为了她为数不多的“客户”之一,在我无数次的央求和威胁下,她终于摒弃了最初的“我不想和陌生男孩见面。”以及“如果你是女生的话我倒是可以请你喝奶茶。”的带有一点“性别歧视”的话语,答应带我熟悉熟悉新校园的环境。

  我隐约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紫色的裙子,一双漆皮的黑色学生鞋,从小腿到脚上是两只底色为白色而最上层有一道红色的圈的长袜子。

  我向她打招呼,她瞅着我抿着嘴傻傻地笑:原因是我给她发的消息大部分都是嘲笑她糟糕的业务能力和可怜的“客户”数。

  夏末初秋,雨后的阳光照在她充满稚气的脸上,我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

  在带着我逛了一圈校园并逐一对宿舍,小卖部,餐厅作了一本正经的解释说明后,她笑着看着我,问道:“你还有哪里没去过和不太了解的?”

  “没有了,谢谢,傻……”我也笑着看她,但出于对她学姐身份的尊重,我只是在网络上才用“傻子”、“笨蛋”等词语称呼她,于是当即将最后一个字收进了肚子里。

  尽管她从来也没生过气,甚至没有一点要生气的征兆,有时候她还会自己用这样的理由来为自己有所失误的地方辩解:“我笨的嘛。”

  她对我微笑,然后回过头慢慢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凝视她有些壮硕的背脊和丰满的臀部,感觉自己好像在那一刻变成了第一次遇到米兰的马小军。

  

  在我们入住寝室并整理好自己的书桌和床铺后,我向她打电话询问办理宽带的登记事物,她在电话那头说她就在营业厅,让我去找她。

  到达后,我看到她被一群正在办理登记业务的女生围在中间,疲惫地应付着。看到我来了,她示意她的同学,一个在我印象中与她相似的,但我最终没有提起一丝要与之交朋友的女生来帮助我解决我的相关问题。待到一切都搞定后,我走出营业厅大门,她坐在一个蓝色的塑料凳子上,目光呆滞地休息着。

  我走过去打招呼。

  “都办理好了吗?”她抬起头问我。

  “嗯,只是不是你办的。”我嘟着嘴假装生气,“我记得你最开始许诺,如果我在你这里办理的话你要请我喝奶茶的。”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子,用很快的步伐向街那头的奶茶店走去,我与同寝室的室友调笑着,觉得很有面子。但看着她快速的由大变小的身影,一种不太和谐的感觉在我心头慢慢地弥漫开了。

  不久,她提着一袋装有奶茶的塑料袋走到我面前。

  “喏,咱们互不相欠了。”

  “嗯,互不相欠啦。”

  我喝着奶茶,向她和她的同学挥手告别。

  当晚她给我发来有关她认为我在为她没有亲自给我办理业务的事情生气的道歉的话,我佯装生气,而后又告诉她我是在逗她呢,她如释重负般向我晚安致意。

  那是我第一次在黑漆漆的夜里感到儿时才会有的那种最初的纯真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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