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管理,好像天经地义就是上管下。比如,宾馆总经理检查饭菜质量和口味好不好,每个锅里都夹一筷子尝尝。
先不说这样卫生与否,问题是,总经理仅以自己的偏好为标准,真的能管好饭菜口味这种事吗?
㈠那应该怎么办呢?其实还有一种管理方式,是横向管理。
比如,有一家餐馆,它评价饭菜质量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等客人走了之后,统计每一桌客人剩了多少菜,分别是什么菜。然后,根据它来调整饭菜的口味和菜单。
剩饭剩菜确实不会说话,但是它们最诚实。这才是高明的“横向管理”。
㈡加缪的《局外人》里,狱中的默尔索反反复复读的一则新闻报道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早年外出谋生,过了二十多年他发了财,回到故里。他的母亲和妹妹在村里开了家旅店,他住进旅店时,母亲和妹妹都没认出他。他想开个大玩笑,给她们一个惊喜,就特意亮出自己的钱财。夜里,他的母亲和妹妹为了谋财,用大锤砸死了他,把尸体扔进了河里。知道真相后,母亲和妹妹自尽而死。
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默尔索评价这个新闻时说:“不论怎样,我都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咎由自取。”
人性之复杂经常会超出人的预期,如果不想承受恶果,就不要去做任何试探人性的事情,不要诱惑,也不要挑战。《局外人》里,默尔索在读过那则结局悲惨的新闻后说:“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㈢在旧金山居家抗疫的日子,从梭罗散文中读到:“我的生活自身就是一种娱乐。”遂想及,如果此语没说中当下的状况,至少可启发我对这一较易获致的“娱乐性”作一次测试。所谓“生活自身”,该是尽可能做到:摒弃工具,切断与外界的通道,把“自我”当作独立自足的冶炼厂,提炼出一种叫“快乐”的产品。
我自问:能做到吗?以眼前论,贱躯老是老,但还能对付时间不长的体力活。扛一把锄头,把后院靠东的一块荒地翻了个遍。多年来,这里只长野草,但不是毫无看头。明黄的酢浆草花、艳红的虞美人、琐碎的满天星、高傲的美人蕉,轮番开谢,与死不退场的狗尾草混在一块。但我要对它们说声:对不起,请离开,我要种菜。
阳光正好,四顾无人。风与贴邻后院挂满柠檬的树低语。锄声噗噗,那是与性子柔和的沙土交谈;偶尔铿锵,那是碰上石头。把狡猾的杂草清除干净,放在过去是头疼事。可是,我慢条斯理地挑拣、归堆,让提供过视觉愉悦的翠绿享受最后的温存。但草的种子和根部是非清理不可的,尤其是美人蕉的块根,又大又善于结党,一扯就是一串。汗出来了,额头闪耀金辉,可惜无人欣赏。挥锄之际,陶渊明的“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在心里发酵。身心的合拍,人与土地、与天空、与风的和谐,算得高级娱乐。
劳作一个上午,食欲大增。腊肉是老妻这几天精心炮制的,过程颇复杂,腌制、晒干、置于烤箱除水分。我也作出贡献——从柜子里找出一瓶忘记来历的正宗汾酒。今天第一次试吃,把腊肉切碎,与椰菜花一起炒,我一气扫清,差点连洗盘子也省下。
写到这里,觉笔路有偏。“乐”取诸己,不是指“身外之物”绝对不用。梭罗此说,是与“四处寻欢作乐,忙于交际,上剧场看戏的人”并列,从而比较优劣。他自己就是这样,“坐在这一片松树山坡,山核桃树和漆树的林中,在远离尘嚣的孤寂和静谧中,沉思默想。”如果绝对排斥外物,那么我连锄头和筷子也不能拿了。古希腊的哲学家奥基尼斯一生都在木桶里思索,一次,国王亚历山大问他:“老先生,我可以帮助你什么吗?”他连头也没抬,冷冷地说:“站开些,别遮住我的太阳。”这位哲人面对“权势”和“太阳”二者,作了适性任情的取舍。
同理,梭罗的“娱乐说”,真谛在于选择的智慧:如果可以向内寻索,就不必依赖外物;如果对自己抱有信心,就不必找人肯定。微信群的交流没有意思,宁愿与单个深谈。如果广场挤满无聊的起哄者,宁愿去深林溜达。欧洲人脱不了派对瘾,邻居们以长竿拴上盛香槟的高脚杯,伸出阳台碰个不亦乐乎,太费事了;不如磨墨,临一帖《石门颂》。
独处的光阴,欲检验生活方式所含的“娱乐性”,最好的尺子是:有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孤独、无聊、烦闷、疲倦、焦虑,这些情绪是和“度日如年”连在一起的;沉溺于绘事、文事、演算、设计、哲思,或为了嘉奖自己的勤劳,小酌而微醺,怎会频繁地看挂钟?忽略光阴的压力,古人称为“不知老之将至”。前提是抛弃对难以改变之局的忧虑,明白即使愁死,将来也得支付房贷和信用卡账单,不如尽可能让自己快乐。越是耽溺于爱做的事情,“时间”就离你越远,你的收获就越大。
这么说来,我们都可通过审视“宅”的生存状态,从而评估生命质量。
㈣现在的孩子应该很难想象,在我儿时,拍照是一件多么隆重的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出现一个能打家具的木匠,同时也会冒出一个自学成才的摄影师。
在我们家里,这个角色一直是由姨父担任的——所以,至少十八岁之前,每逢家族聚会,表妹总是能把头抬得比我更高一些。他们家的墙上挂着表妹五六岁时拍的肖像,她满头硬邦邦的鬈发是阿姨买回来的冷烫精的杰作,她的表情动作则是直接拷贝印在饼干听上的女孩——都是那时候最显眼的流行元素。照片是用方头方脑的120相机装上黑白胶卷拍的,姨父拿着底片到他的单位里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就放大成十寸,还着了色,表妹的嘴唇顿时就粉嘟嘟起来。在前电脑时代,给黑白照片染色可没有PS帮忙,一笔一笔全是人工画上去的。我至今都没弄清姨父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只知道他是中学里的化学老师。总而言之,从那天起,我便想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躲在实验室里,窗帘一拉就是暗房,世界一点点从黑白转成了彩色。
在中国家庭摄影史上,那几年也确实是黑白与彩色的分水岭。姨父的照相机从120换成了海鸥135,逢年过节,他就换上彩色胶卷。小孩喜欢明艳的富士,大人则更中意稳重的柯达,可它们都很贵——买一个胶卷够看好多部电影,到照相馆里精放加印还得再花一笔钱,又是好多部电影。一家人跑到公园里,跟很多家人挤在一起:同一座假山、同一棵大树、同一片草地,N种人跟人、表情与表情的排列组合。作为家族里最小的两名女性,我和表妹得到格外优待,不仅单人照最多,还获得“偷照片”的特权。
数码时代的人没法理解什么叫偷照片。一个胶卷,卷片时拖在最后的尾巴长度不一,三十六张份额拍满以后常常还能往后卷,具体卷几张得看命运的安排。胶卷时代充满悬念,不到冲印完成就不会真相大白。抓拍、偷拍或者纯拍风景的“空镜头”,都是普通家庭无力承担的奢侈,所以那时照片上几乎全是人像,表情普遍比现在严肃,相纸上弥漫着箭在弦上的紧张感。哪怕迎着阳光,人们的眼睛也会努力睁大,最后眼睑肌肉终于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扛不住生理极限,耷拉下来——这样的惨剧在每个胶卷里至少会出现两三回。倒是偷来的照片,画中人没有心理负担,只有意外之喜。喜终究形于色,所以放肆一点的动作、平时不敢轻易尝试的表情,往往出现在第三十七、第三十八甚至第三十九张里。这大概是人世间最皆大欢喜的“偷”——在稀缺的载体上,我们仿佛又额外留住了一点岁月。
但载体终于不再稀缺,柯达终于倒闭,技术进步让我们偷着偷着就不用偷了。现在,我们对于数码图像已经熟悉得仿佛能从活人脸上看出像素来。每天,我们都会把无数个自己存在云上。那个叫“云”的东西好像大得没有边,它给予我们在胶片时代无法想象的自由——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出门旅游,你对着日出和瀑布,举起自拍杆对着海滩上的你,按下自动连拍。影像与影像之间没有空隙,你以为再也不会漏掉什么珍贵的记忆了。然而,对于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的照片而言,拍下的一刹那就释放了它所有的存在感。我们不需要整理,不需要冲印,不需要把它们一张张插进照相簿。几个月以后,偶然想起这次旅行,好几个G的影像交叠在一起从眼前滑过。太多的面孔几乎等于没有面孔,你甚至已经懒得再去找它们究竟储存在哪片“云”上了。一年以后,你对于自己去年的长相,也许还不如对几十年前的自己熟悉——那个青涩慌张的你,寥寥几张照片,早已飞出发黄的相簿,铭刻在你大脑的永久储存盘里。
这实在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我们试图用技术填满记忆的盲点,减少岁月的流逝,但最后真正珍藏在我们记忆里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增加?或者说,到底是不是更清晰、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