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论道大会揭幕之前,便已落幕。
最终有资格进藏经九窟的人是谁,似乎每个人都清楚得很。
然而当论道大会尘埃落定,阿居如他们预想中的那样赢得桂冠时,无一例外地,所有人又都很失望。
大师兄也一样,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比往常醒得更早,怅然若失地在敬思堂前辗转徘徊,等晚饭后我从长老堂回来,他依旧在那踱步。
他是一个颇为魁梧的汉子,比我年长六七岁,但在我面前始终没展现过兄长该有的姿态。他向来是没什么耐性的,往往也很暴躁,只消与他多说了两句话,一股火气便从他脑门里冲了出来,或是吹胡子瞪眼,或是猛地一把将我推开。但如果长时间不与他说话,他也有脾气,觉得我是对他有一些不好的看法,于是拉住我衣领,一面嚷着,待你不好么,怎生不搭理人?
我时常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见到他时,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讪讪地呆立着,手足无措。
那日我带着扫帚归来,他忽地叫住了我。
他问,长老堂前,可见过阿居?
我自然没否认。
他神色当即激动了些,又问,与寻常人相较,她有何特殊之处?
我略略思索一会,又摇头道,也无可说的,只是看上去机警许多。
是啊,与敬思堂的人相比,她当然特殊极了。若把大师兄他们比作一头垂死的木桩,阿居便是悬在枝头上的聪慧牡丹。她不喜言语,可若说话了,又很让人欢喜,仿佛听到清脆的歌声,在这沉闷的空气里振荡着,那无聊乏味的时光,也都有趣了些。
大师兄垂着头道,料想也不是生了三头六臂,可她一个小姑娘家,凭何让内门其他人都抬头不得?
这回我倒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也不过和我一般年纪,却进得了长老堂,又能在论道大会上闯出名堂。
人和人总是不同的。
大师兄幽幽地撇过头,喉咙里不清不楚地挤出几句话,大意是他原以为阿居是赢家,结果她也真赢下了所有人,可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黯然地将身子挪入了敬思堂。暮色低垂,我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堂门里的阴影下,有些孤独,更多的是滑稽。
有时人们会准确预测出将来发生的事,可当将来真变成想象中的模样,似乎又有些遗憾,大抵是遗憾他们正经历着一种无从期许的生活,在望眼欲穿之余,将所有的热情消耗在百无聊赖里。
但我和他们不同。
比起在敬思堂与这些眼色黯淡的人相处,我更喜欢寂静的长老堂。在那里,我懒懒地摇动扫帚,便能看到无限生机,是搬家的蚂蚁,是躲雨的蜘蛛,是新开的石榴花,是偶尔出没墙头的猴子,它们不曾言语,又偷偷溜进我的梦,成为那片江湖的过客。我珍惜所见过的每位小生灵,会笑颜相迎,会悲歌相送。
我最珍惜的,是好久后才回来的阿居。
听师父说,藏经九窟并不是一处善地。它们孤零零地凹在小洞庭的悬壁上,轻易去不得。要想进去,首先得有出色的身法,再加上过人的胆识,还需几位长老护持,才不致于坠入山崖。正是如此,数百年里从没宵小之徒会打藏经九窟的主意,纵然能瞒过守卫的耳目,也没法在悬崖陡壁上寻得路径。
我很是担心阿居,又自觉这份担忧太过多余。
倘若一个人从数百名内门弟子中脱颖而出,终于获得进入藏经九窟的资格,却不慎失足摔死于洞窟前,岂非天大的笑话?
虽然也这样宽慰过自己,但直至看到阿居时,我那颗心才终究算是落了地。
她踩着堂前小道的鹅卵石,一颗颗踩到我跟前,既不似以往飞快消失于我视线内,神色也比原先要愉快了几分。
我怔怔看着她,又觉是在梦里。
莫名地,我瞧见自己撑着篙竿,在南方小镇的河道里划船,而阿居撑着雨伞,于桥头走过。纵是很欢喜,我也没想打扰这初初相遇的姑娘,只好任小船悠悠荡过桥底,再不回头。
没想到阿居轻轻跃下石拱桥,雨伞是一朵蒲公英,让她缓缓落在了我小船上。
她月牙般的眼眸向上挑了挑,说道,“喂,我就要下山了,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来长老堂。”
这让我既高兴又失落。
她竟愿意与我讲话,又将再也不会与我讲话。
我犹豫许久,终于道,“那......你是要去江湖吗?”
阿居眉头轻轻蹙起,“江湖?这洞庭山上,或是山下,又有哪里不是江湖呢?只要成了八荒弟子,便已算是进了江湖。”
她说得很深奥,我听不懂,也从未想透。
她又说,“你总是在长老堂扫地罢?”
我点了点头。
倏然间,她像寻到件极有趣的事儿,眉头也舒展开了,“我要是下山了,可就没人管你,若你再胡乱踢门,该如何是好?不如我先将你的腿打折了,一了百了。”
我猜她只是想吓住我,于是也顺从地示弱,“不会的,我不会再踢门的。长老堂的每样事物都精贵得紧,如今我连地上的石头也不敢扫动。”
阿居压着嗓子,喝道,“我怎知你敢不敢?”
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让我不禁想到伙房里养的小猫。那一丁点儿的个头,乖乖巧巧的,就算遇到生人,也只是怯怯地绕远些,随之蜷缩着身子继续困觉。但若在它吃食的时候靠近,想要抚摸一下,它登时便伏低身子,喉咙里发出嘶嘶声,不断威胁警告。可就连这好不容易才会露出的恐吓姿态,也是可爱得很。
我更温顺了,为了这可爱的狰狞,便将头埋得低低的,好让她称心如意。
她是得胜将军,轻易地赢下了这场强弱悬殊的战役,然后满意地昂首离开,直至踏进堂门时,她才终于开口道,“喂,你之所以踢门,是想进去罢?”
不,我之所以踢门,是因为这门欠揍。
但我还是需要尊重她的看法,于是附和地点头。
她微笑道,“我见过许多外门弟子,他们只要听说长老堂里遍布机关,便一辈子也不会靠近此地,更不想进去。就连内门弟子,若非自恃功夫了得,也不想来这里。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同。虽然我不能让你进去,但如果有机会,我会教你一些内门功法的。”
都说大丈夫千金一诺,倘若遇到一个姑娘家许下诺言,我该不该信呢?
我自然是信的。
但我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机会只能等到江湖相逢。
而江湖之大,远过我的想象,它并非是从一个竹筐里生长而来,也不全然是我梦里的模样。它也有獠牙和利爪,会让从不知残忍的我,在某时某刻忽然明白了人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