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惜字纸》第十六章:澄心笺

      这间画室分里外两间,里面是个小小的佛堂,外间临窗有张枣红木几案,不过那不是作画地方,作画的桌子是屋中间长约三米的巨大紫檀翘头条案,靠墙一排圈椅也是枣红木的,间隔的小案上或瓶花或香炉或果盘。

  余敬惜跟随昨日的年迈公公走了进来。

  “先在这里候着。”

  余敬惜忙敛眉行礼,她可是打听清楚了,这个刘公公是高圣夫后在世时指给刘贵君的奶父。

  刘公公指挥两个小公公将窗边的枣红木几案抬过来靠画案摆好,这时门上的纱帘被挑起,一个银灰小甲花青蓝裙裤的少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短款青衣白裤的小侍提着一只小木桶。

  “刘公公。”少年施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极具美感。

  身材俊婷修长,纤合适度。一把青丝用同样银灰的发带束在脑后,发梢过腰,弯腰的时候余敬惜注意到他轮廓漂亮的耳朵和耳垂上青翠欲滴的水珠耳饰。

  站直身就如一株挺立玉兰让屋子里凭白亮了三分,眉目嘴鼻无一处不典雅,余敬惜想起一句话:“君当如兰,幽谷长风,宁静致远”

  噗嗤,青衣的小侍一声轻笑。

  却是余敬惜将脑中所想诉之于口,刘公公含笑点头表示认同,公子白玉的耳朵染上浅浅粉色,水色唇轻轻抿起。

  余敬惜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本来就是好意的夸奖:“唐突了。”

  这样洒脱的态度反倒不让人觉得先前的举动轻浮。

  余敬惜在心里赞叹,周朝是个好地方啊,这里虽是女尊但男子却不扭捏做作,丽质天成。小时候是可爱小正太,大一些是翩翩美少年,再大些是中年气质大叔,连刘公公这样年纪也气韵不凡鹤发童颜。

  “贵君再有半个时辰就会过来,将东西摆起来吧。” 

  小公公从门旁提起两个很大带盖的竹蓝放置枣木案上,那公子走过去揭开盖子开始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画具。

  青衣小侍把木头的小桶放桌边的地上,也想上去帮忙。

  “都跟我出去吧。”刘公公轻咳一声:“贵君不喜人多,大公子和余小姐留下即可。”

  这话刻意看着那青衣小侍说的,哪位主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小侍一脸的不情愿,看看自己公子没反应,也只能怏怏的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余敬惜不好意思独自坐下,只好举步走到那公子对面帮忙一起整理,屋子里一时间只有瓷碟笔砚碰撞的轻响。

  这位公子没有穿宫里的深蓝服饰,余敬惜猜测难道是跟着贵君学画的学徒?待看到桌上摆得顺序错乱的画具时,又觉得不太像,能伺候贵君笔墨,这些入门知识应该有才对。

  仓吉儿心中有些苦闷,他以为刘公公会向余敬惜介绍自己,他都已经在心里演练揣测过余敬惜可能有的反应,或面露吃惊或是直接问起庚帖一事,自己该如何应对。

  却万万没想到刘公公什么都没说,直接丢下自己走人。

  当然刘公公也有自己的思量,这世上女子为尊,让一个女子低头向男儿讨教,怕是不容易拉下脸来。现在我把人都带走了,你们两个是同行,关上门对对暗语,便是仓公子最后真教了些什么给余家小姐也没人知晓。

  画室的窗外正对一片芍药花坛。

  芍药是“五月花神”,这会子花坛里的芍药已经开始结种,细心的比丘尼用草绳围圈起来以示保护。

  分儿看看高出头顶的窗台,然后使劲用小手拽衡江公主的衣袖:“我也要看。”

  衡江公主将他扶住在花坛沿上站好,右手就一直美滋滋的留在分儿的纤腰上,两个脑袋靠在一处屏息向屋里张望。

  “、、、先要在纸上白描,这需要用到狼毫类的笔,这种叶筋笔就行,还有这种貂毫纹彩笔是用来画细线的。”

  “这种叫板刷,用来大面积平涂和渲染,恩,白描结束后刷底色应该就会用到,所以放这里。”

  “这两支叫分染笔,不不,不是用来画不同颜色。一支笔蘸色,另一支笔蘸水,将色彩拖染开,形成由浓到淡的渐变效果。”

  “这三枝从大到小是大白云、中白云和小白云,也是染色用的。”

  “颜色不能这么排列,要按照水色和石色分类,三原色哦也就是花青、藤黄、胭脂要摆在前面。”

  “这个啊,这个颜色叫曙红。”

  “恩,比胭脂色更正,但是太过艳丽了些,而且不能用来调和间色。”

  分儿有些奇怪屋里的热切气氛,公子的声音委婉轻柔听不太清楚,余敬惜的声音却平和正气字正腔圆。

  “为何不能用来调和?”仓吉儿显得兴趣盎然,仓家制纸这比一般的商家多了许多文化的底蕴,仓吉儿是标准的名门闺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金园书院三试夺魁中就有画试,只是这个画指的水墨写意。水墨画仅有水与墨,黑与白色,追求“墨韵”,讲究近处写实,远处抽象,色彩微妙,意境丰富。

  墨加以清水的调和,分出浓墨、淡墨、干墨、湿墨、焦墨等,画出不同浓淡黑、白、灰层次,放在余敬惜来的时代,这种画称为黑白调子,只是国画中的一个分支,而更为庞大的体系是彩墨画。

  佛教传入周朝不足三百年,色彩丰富生动形象的佛家壁画在本土文化中还受到排挤,但是依旧产生了一些影响。周朝近代的画作中开始吸纳一些简单的颜色的运用,如描绘叶的花青绿染色花的浓淡胭脂,这种颜色的应用主要体现在民间的水墨版画上,而水墨版画主要用来印制普通百姓家里装饰的年画。

  知识分子更喜欢用空灵淡远的水墨来表达自己的精神气息,所以水墨写意依旧是周朝的主流,当然没有适合色彩发挥的纸张,也是限制色彩运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工笔画是余敬惜从异时空带来的词语,这里将这种已经具有写实风格的画称为佛画,可见其局限性。

  刘贵君大概是周朝最精通佛画的人了,仓吉儿从未见过如此五彩缤纷的颜料,一时间爱不释手。

  “这种水色是植物颜料,它被称为透明色,没有覆盖力,色质不稳定,容易退色,但融合性好相互调和,可以变化出许许多多别的颜色。”

  余敬惜取过一只纯白瓷碟,用花青、藤黄、胭脂分别做演示,一时间惹得仓吉儿惊叹连连。

  水色颜料提取自植物,如木蓝、蓼蓝叶子提取的蓝靛色,茜草、红花提取的红色,黄栌、栀子制成的黄色,这些颜色在制作风筝,绘制各种面具,福纸桃符中会被经常用到,但这是附着色随着时间流逝会慢慢褪去。

  “石色是不透明色,它提炼自矿物,覆盖力强,色质稳定,例如曙红、赭石、朱砂、朱膘、石青、石绿、石黄这些都是石色。”

  余敬惜也是照本宣科,幸好篮子里没有什么超出她认知的奇怪东西。

  仓吉儿把玩着手中玉扣小盒里泛着油质光泽的大红颜料,乍看上去像是闺阁男儿用来点绛唇的口脂。

  “如果用这种石色来浸染纸张是不是就不会褪色?”

  浸染?余敬惜想起前世的一种折纸玩法,叫染纸折花。

  “怕是依旧会褪色。”她想了想:“这和颜料绘制本身并无差别,依靠纸张自身的吸附力留住色彩,恩,用宣纸和棉纸可能会持久一些。”

  “若是将它加入抄纸池呢?”

  “石色颜料比重较大不能很好的悬浮,可能会出现色彩不均与制纸纤维不融合的情况。”

  仓吉儿的眼睛明亮璀璨“是不是可以在捣纸的时候加入?”

  “对啊。”余敬惜一击掌心:“反复的捣打可以使之交融,不过做成的脂膏不能立刻入池,要静置一段时间让纤维充分的吸收颜料。”

  “应该还需要保持一定的温度,让纤维更为柔软效果会更佳。”仓吉儿指尖在下颌点了点:“无需煮料的高温,温热即可。”

  有什么记忆像一尾小鱼冲出脑海溅起几朵浪花,余敬惜的目光定格在仓吉儿的脸颊上,像是很专注的观瞧,但淡棕色的瞳孔微散,却是透过仓吉儿落在了更深处。

  仓吉儿从未被人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盯瞧过,三分羞两分恼更有五分的无措,洁白的脸颊慢慢升腾起红晕,想要转身避开又觉得有些示弱。

  “谢公十色笺。”

  “木槿叶经捶捣、水浸、揉搓制成的粘性液体,这种液体会在纤维表面形成保护膜,更好的滞留颜色粒子。”

  “谢公十色笺色泽稳定,滑如春冰密如茧,与木槿叶这种纸药的功劳密不可分。”

  “原来木槿叶就是、、纸药。”

  余敬惜前面的喃喃低语是在翻阅自己的记忆,那是一张从文具店老板哪里拿回的宣传单,谢公十色笺作为一种特色文化纸,总会翻出一些关于人文历史的东西来增加它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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