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说的“阿拉”,和《诗经》有什么关系?

四书五经等经典对汉语影响深远,我们现在常说的方言俗语,很多是经典辗转变异而来,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而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会发现深奥的古代汉语其实多是大白话,经典从未远去,一直存活在我们的口头,它是经典存在的另一种形式。

因此反推过来,用俗语方言解读经典,从亲切处下手,由近及远,正是阅读经典的方便法门,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俗语解经,也是汉、宋大儒如贾逵、许慎、郑玄、朱熹等,解释五经的不传之秘。

兹试举数例,以《诗经》与方言俗语互相发明。

 

阿拉、你来

吴方言中较为其他方言区所熟知的词汇,大约要数上海人的“阿拉”了。“阿拉”也者,即杭州人之“我们”也。绍兴人发音如“牙辣”,温州人发音如“五来”,无锡人发音如“我俚”,金华人发音如“我良”,其实皆一声之转。“阿拉”合音则如“哇”、“牙”,余杭东部人发音如“哇”,嘉兴人发音如“牙”。

“阿拉”本是宁波一带的方言,急言之如“阿辣”,百年前,上海一带表示“我们”,一般说成“伲”、“我伲”、“吾那”之类,由此可见宁波人对上海的影响之大,犹如绍兴人之于杭州人一样,所谓“杭州萝卜绍兴种”是也。不过现在嘴巴里说着“阿拉”的上海人,大多会说宁波话硬,不好听!


吾乡大麻方言也说“阿拉”,有胆子大的,会说上海人的“阿拉”就是大麻传过去的;有不自信的,则说“阿拉祖上是上海搬来的”。总之,阿,即是“吾”、“我”,上古读“吾”如“阿”,中古读“我”读“阿”。拉,即“頪”(音类)字之转,《说文》:“頪,难晓也。”“頪”孳乳为“类(類)”,“阿拉”也者,即“我类”、“吾类”也。我类,即是我们的意思。

苏州人说“我”如“奴”,吾乡大麻说成“捺吾”,与苏州话为分合之变。苏州人说“我们”为“伲”,盖本为“怒伲”,“怒”字脱落,遂成“伲”了,“伲”盖亦“类”之转,泥、来两纽容易混流,犹四川人谓“李太白”为“你太白”是也。温州话说“你们”为“你来”,即《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尔类”,尔类者,即今语“你们”也。

综上可证“阿拉”之“拉”即“类”之转。宜兴、金坛一带说“我们”为“我笃”,即“我等”之转音,台州话即说成“我等”。诸暨人说成“我班”,即“我辈”之转。温州人说我们,除了“五来”,还说“五大家”,即“我们大家”,极好理解;江阴、常州话说成“我家”,即温州人之“五大家”也。


光 棍

人类把自己的认识转化为字形,往往会出现非常惊人的相似性。比如表示单独、一个,阿拉伯数字用“1”表示,中国汉字用“丨”表示,意思一样,不过读音不同罢了,这就是章太炎先生所说的:“象物既同,异方等视,各从其语以呼其形。”(《文始》自序)

丨,是一个汉字,《说文解字》里就已收录,它有好几个读音,不过最通行的读音近似“棍”(gùn)。从“丨”这个字形来看,很明显,它确实是象一根棍子,棍是丨的形声字。

章太炎先生说,我们称单身男人为“光棍”,“光棍”这两个字,表示单身,其实都是丨字的音转。丨,可以音转为光,也可以音转为棍,都有单个的意思。光棍,又可以音转为“光杆”,我们现在常说的“光杆司令”,就是说这个“司令”只是一个人,没有一个部下。

丨,读gǔn,转音又变化为孤、寡,都表示单数。丨,又可以变为“君”,君王是至高无上的,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是也。因此,君王自称为“孤”或者“寡人”,其实都是由丨音转而来的。倘若这个君王是个坏蛋,那就是恶君,也就是恶棍,写得简单点,则为“恶丨”。

在文献中,表示单身的意思,也常写做“矜”。“矜”这个字,本来的意思是矛的柄,也就是一个棍子,因此可以代指单身汉,这是它的引申义。《诗经·大雅·烝民》里说:“不侮矜寡。”就是说不能欺负光棍,可见从古至今,光棍一直是社会弱势群体的代表。在古音中,矜、丨两个字读音、意思都相近,古书中的“鳏夫”,表示老光棍,这个“鳏”字,就是矜、丨的近音通借字。鳏,本来没有单身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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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 妇

八婆,粤语的骂人话,电影里常见。其实,“八婆”并不是广东一地的方言,乃是“泼妇”一词的方言发音而已,这就是训诂学上说的“声转字变”。

泼妇、八婆,一声之转。泼、八,都为双唇音。妇,发音作“婆”,是上古音的遗留,钱大昕所谓“古无轻唇音,轻唇发重唇”是也。屈大均《广东新语》里说:“广州谓新妇为心抱”,叫新妇为“心抱”,轻唇发重唇,就是上古音在方言里的遗存。新妇之读心抱,与泼妇之谓八婆,是一样的道理。

再说“泼妇”,大家都知道,这个词表示性格暴躁、脾气凶悍的妇人。泼,为什么会有暴躁凶悍之意呢?其实,这是一个拟声拟态的词,表示猛烈、快速、暴躁,不必拘泥字形,当求诸其声音。


在《诗经》中,形容暴风,用一个字表示,就是“发”,如《桧风·匪风》的“匪风发兮”;累言之,就是“发发”,如《小雅·蓼莪》的“飘风发发”,飘风,就是暴风;发发,古音读如“八八”。再如鱼儿多力跳动之貌,亦以“发发”形容之,如《卫风·硕人》之“鳣鲔发发”。“发发(發發)”是《毛诗》的写法,《韩诗》从鱼旁写作“鱍”,形况之词,书无定字。

发发,又作“觱发”,读如必发,《诗经·豳风》中有《七月》,诗云:“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觱发,《说文》作“毕发”,形容严寒,与“发发”形容暴风一样,严、暴,都表示程度之深,不过所施不同,同状异所。二之日栗烈,栗烈,与觱发同义,也为严寒貌。觱发、栗烈,均为双声连绵词,可以连起来使用,那就是“觱发栗烈”,因为是形况词,我们不妨改成“发发烈烈”,古音读如“八八烈烈”。

八八烈烈,是记音字,现在常用的“噼里啪啦”,就来源于此。简言之,则为“八烈”,由这个声音推拓开来,就变化无穷了,这里略举几个例子。


比如《诗经》的“鳣鲔发发”,就变成后世常用的“泼剌”,杜诗“船尾跳鱼泼剌鸣”,即《诗经》之发发,表示力量猛烈、活泼泼地。《尔雅》里的毗刘、暴乐,表示树叶噼里啪啦掉下来,不是慢悠悠的样子。

再如“霹雳”,也作“辟历”,所拟的就是一种活泼泼的力量和声音。《淮南子》有跋剌,琴弦不正貌;《说文解字》有癶剌,两足相背貌。在琴为跋剌,在足为癶剌,都表示乖戾、违错。在人则为泼剌,表示性格乖张、凶悍不顺。

泼剌,形容性格脾气,则为凶悍、乖戾。泼剌的妇人,则为“泼妇”,声转为八婆。在古代文献中,泼妇的“泼”,表示暴躁、凶悍,本字是有的,那就是“曓”。因这个字与“暴”读音一样,经典习惯写作“暴”,形容政治残酷,则为暴政。《周礼》地官中,有一个官职,叫“司虣”。虣,就是暴的古字。因此,八婆,实际是“虣妇”、“曓妇”的声转。古代的《谥法》中说:“暴戾无亲曰剌。”可见,说一个人性格泼剌,其本字为“暴戾”,或“暴剌”。


白 相

吴方言里有“白相”一词,类似于玩、耍、游戏的意思。清初吴兆骞《与母亲书》已用“白相”一词,但不显。鲁迅先生写过《吃白相饭》,于是“白相”的名气就更大了。“白相”在古书中还有几种写法,如“薄相”、“孛相”等,清代嘉兴人钱载的诗里写作“勃相”。

“白相”的词源很早,黄季刚先生《方言偶忆》说:“婆娑,苏州所谓白相。”《诗经·陈风·东门之枌》里说:“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婆娑其下,就是在树下白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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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相、薄相、孛相、勃相,都是婆娑的转语。湖州人发音如“皮相”,按“婆娑”之“婆”从波声,波又从皮得声,“婆娑”转读如“皮相”,也是很好理解的。“婆娑”又声转为“盘旋”、“盘桓”之类,大抵皆与北方人所谓“溜达”、“遛弯”、“玩耍”近义。单言之则为“盘”,吾乡谓“玩一圈”为“盘个转身”,也说“白相个转身”;单言又为“耍”,今四川人多如此说。


围 巾

帅,本来意思就是佩巾,我们看它的右边就是“巾”字,从“丨”,从覆物的“冖”,象围于头颈形。所谓“元帅”,初义大概就是指头颈上戴着围巾,元者,首也,头也。帅者,围巾也。

帅,还有一种写法——帨。这是一个字的两种写法,见《说文解字》。《礼记》里说,古代社会,生了男孩就在门左挂一副弓;生了女孩,就在门右挂一块帨。由此可见,围巾本来应该是女人专用品。因此,古文里常说的“设帨之辰”,就是指女人生日。悬弧、设弧,就表示男人生日。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里也写到帨。说一个男人,到外面去撩妹,被撩的美妹倒也文雅,居然唱了几句诗出来,并且一直流传到现在:

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用桐乡土话翻译出来,那就是:

消来拉吾只围巾!你正色要拉么,轻轻交点,阿拉屋里个只狗凶杀个,消俾伊听见,伊听见特要叫个。


蜻 蜓

蜻蜓,叫法很多,最难听的是“狐梨”,与“狐狸”谐音,名字不好听,却是好东西。有一本两千年前的古书,叫《尔雅》,记录了蜻蜓的两个原始名:虰蛵、负劳。虰蛵,读作“丁馨”,倒过来,就类似“蜻蜓”,大麻人叫“馨弟娘”。

《诗经·卫风·硕人》里比喻美女,有一句“螓首蛾眉”,螓,即蜻蜓。这样的比喻,《诗经》以后的诗人,再也想不出来了。

蜻蜓通人性,《吕氏春秋》有一个故事,海边有个人,最喜欢蜻蜓,蜻蜓也喜欢他,他出门,蜻蜓便成群结队地飞到他身边来。他的父亲晓得了,便对他说:你明天抓几个蜻蜓来给我玩玩。此人明天出门,蜻蜓见了他,全都飞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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