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陈郁南抱着从沙发上拿来的枕头,歪着头靠在汽车的后座上,觉得满身疲倦。中考一考完,整个人就像被挖空了脊髓一样,只想一个人躺着当一条没有梦想又困倦的咸鱼,不清蒸鱼,算了,还是酸菜鱼吧,喜欢吃一点。
黑色的车向前行驶,倒是有点身着黑色铠甲,胯下乌鬃战马的黑骑士在原野上冲锋的气势,窗外一棵棵树从眼前划过,忽然觉得像幽黑隧道里一闪一闪而过的灯,前面是白茫茫一片扎眼的光亮。
陈郁南眼睛不好,有些受不了夏天的光线,哪怕是路面反射的也一样,同时也受不了父母开车时永远说不完的话。父母始终在谈论着他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这种过时好几天的话题,或者是聊着他同班同学和他们的家长,时常在斟酌一番后,或惋惜或解气地点评着,某个用功却没考上好学校的女同学,或成天睡觉吹牛不知上进只考上职高的男同学。他爸总在老婆郑重其事或煞有其事地,用笃定的语气将心中所想夸大陈述后有心无心地应一两句,然后不知怎么的话题回到了陈郁南身上。
像肺癌患者一样的陈郁南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手机上显示为轻度污染的从窗外吹进来的空气,思考着是否要结束这般无聊又疲倦的生命,尤其是他妈妈总要用一种事情十分严重的语气的习惯,让他有向天空献出最后一口呼吸的冲动。
哎,你家郁南啊,其实脑子不比其他成绩不好的学生灵光,可那些小孩生生要玩玩玩不懂上进,要是他们用心一点,郁南还指不定去哪呢。嗯,郁南就这点好,上课的时候还算用心,不用我们多操心,要像那种浪费掉的学生子一样,还不如早点打打工赚点钱养活自己,把他往外一丢就好了。
这个“你家郁南”是他们的口头禅了,听着让人很不爽,就好像他们不是一家子一样。车子随着不平整的路面微微颠簸了一下,像是颇不平静的心跳。
他爸握着方向盘轻轻哼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陈郁南就是觉着很刺耳,他妈说的话也是。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然后就听见转向他娶老婆生孩子这类终身大事上的对话,不由冷冷地哼了一声,让他们别吵了,真是浪费这种适合晒他这条酸菜鱼的阳光。
中考考完了,担子一下子就卸掉了,那些压在心口并且填充身体空腔的压力像自来水一样流掉了,了,那些事,那些人,都变成吸烟者口中吐出的烟雾,在刺鼻过后,很难再想起了。
现在远远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抱着枕头眯了眯眼,镜片上的污渍散射的光线让他很不舒服,刚想摘下眼镜来缓缓却又生生止住。他不知道除了一张录取通知书,一幅300度的眼镜,和另外一幅500度的眼镜,他的初中三年还剩下多少,摘下眼镜,他或许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明明初中三年是活着的十几年里记得最清楚的,但也是空空洞洞的。
窗外依然是让人无力的阳光,他好像要在阳光里慢慢死去,让前面三年的记忆消散,又要被迫着走向另一个三年,又一个无所谓的三年。
002
在车上睡了半个小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乡下奶奶家了,陈郁南惯常去找奶奶并喊上一声。奶奶依旧是笑脸相迎,爷爷总是没有太多表情的样子,再之后其实就没有他什么事了。父母会和奶奶有不少也许是牵肠挂肚的话,而且每次都不会空手来,当然也不会空手去,就像现在陈郁南手里提着一箱纯牛奶放在他们的卧室里就出去了,走的时候可能就会拎一些地里长的菜。
四方的桌子上摆着饭菜,烧了纸,磕了头,陈郁南就在一边看着他们忙活。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烧纸,又是烧给谁的,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去问过。有时候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事和他有关系,有关系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就像现在他低头给黄晴发了几条信息,过了半个小时后还是他发的那几条,或许最后得来的只是最简单的一两个字的回复。明明是三年的同学,现在这层关系尚且比不上一层薄饼,或者更像苍白无力的死人皮。
吃饭了,楼上十点醒但打游戏又打到十一点半的堂哥终于下来了,他父母和妹妹都去了杭州,留他一个人在爷爷奶奶这里,他也乐得一个人玩游戏。
堂哥挠了挠已经变得很厚的头发,坐在郁南的身边,脸上还带着已经变得内敛的亲切对他笑了笑,然后从裤袋里拿出手机等待着新一轮的匹配。但陈郁南现在并不是很想理他,他在游戏里花的时间太多了,像失了魂一样,整个饭桌上就他一个人低着头玩手机。奶奶骂了几句,他不耐烦地回了几句等会儿等会儿也就随他去了。
饭桌上的话题在家长里短和嘘寒问暖之后,不免谈到他考了个好学校这件事,父母倒是很有兴致,但这都是他没兴趣听的话。奶奶的表扬了郁南一番后又恨恨地说了堂哥几句,这个痴儿,一天到夜捧着只手机玩得不得了啊,就一天到夜晚啊。要不是郁南来了,我还喊不动他了,夜里保证零点钟也在玩,天天起这么晚,就闲得这样样了,作业也不做,画也不画,还不如学沟西那家的小孩去打几天工。
虽然是责备,但其实也没太多真的要狠骂他的意思,只是抱怨抱怨他的不争气。堂哥低着头,有点不自在地咂咂嘴,就当是耳边风了。又过了几分钟,听见他小声骂了句猪队友,送什么送,还抢我人头,还抢我经济,然后把手机搁在长凳上,对陈郁南说了一句他快钻石了,还带着飞扬的神色。陈郁南根本不玩这游戏,也觉得这个游戏无聊得很,而堂哥就是很有兴致地在大人谈话的时候和他唠唠游戏,他还得应着,好在听多了也能对上几句。
003
吃完饭,陈郁南没有和堂哥去二楼,他去楼上无非是玩玩能洗脑的游戏,看看前几年变形金刚的电影什么的。出了门,很热,太阳就像是往地上扣了一块发光的高温琼脂,陈郁南在大太阳底下走着,感受到在“琼脂”里移动的极大的阻力,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又跑到西边那条长满不明水草的河边。
河的西面就住着奶奶说的沟西那家的孩子。面前是一条河,但当地的土话都叫它是沟,可能是因为这条河太浅太窄,毕竟土话里还是有比较清晰的河这个发音的。他踩着不规则的石阶进了河边长的一片芦苇里,望着对面的一栋黑白的房子。
那个比他和堂哥差不多大两岁的人小名叫明明,用普通话来读比较别扭,但用当地土话读着却有还算好听的发音。明明也很迷游戏,也被他妈教训过很多次,以前郁南和堂哥寒假暑假就去明明那里,三个人坐在一张床上看着明明打电脑游戏。学业是荒废了,但也因此明明的技术确实很好,在手机上匹配的游戏或者是在电脑上双人操作游戏堂哥总是输多赢少,输是经常的事,赢只是偶尔赢赢。堂哥输了就骂赖皮骂,赢了就猖狂,逞几句口舌之快,最终常演化成边斗嘴互相嘲讽边打游戏,那段时间确实开心。
陈郁南没有见过明明他爸,只见过他妈的凶劲儿,想要有开心的一天,只要在明明很凶的老妈回来前溜走或者回来时从后门掐着时间间隙跑回河东就行了。趁这个时候明明就迅速收起电脑,翻出作业本,假装在桌上做着。
郁南走回奶奶家,看见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没吃完饭,其实他们主要是唠嗑,大人们经常这么做,但小一辈从来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于是他又走到房子北边,看着一栋更加精致漂亮的房子。
那是凯凯的家,另一个童年时候的玩伴,有同样一个用土话喊来才好听的小名。至于这房子,是去年起的,不过比起现在更加气派的两层房,陈郁南更加怀念原来低矮幽暗的旧房子。那个时候凯凯他爸还没有因为乙肝去世,他家后面本还有条狼狗,不过不知道去哪里了。几年后,他家又养了一只新狗,很温顺,那段时间他和堂哥经常去那里,年纪还小,时间还多,明明也在,还有一个蛮好看的姐姐和凯凯同岁,一起玩玩三国杀之类的,他们都很喜欢那只狗。相反,凯凯对它从来比较粗鲁,骂是经常骂,打应该是没有打过,不过几年后狗又不见了,却也没有人问起。
那个姐姐应该是上大学了,凯凯几年前选择辍学,天天在家里躺着打打游戏看看小说,一身的肥肉又长了不少,只是最近才出去找点活干,目前热情还很高。而明明好像也去南通打工了,十几天时间,每天百把块钱。最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堂哥也心动了,他想换新手机了,现在的手机是他父母根本不想要的最便宜的货色,但最终没有去。
陈郁南是他们几个里年纪最小的,经常受到他们有意或无意的照顾,明明和凯凯的态度对他也比对堂哥更好。当堂哥和明明斗嘴的时候,堂哥和凯凯因为矛盾打架的时候都没有他什么事,喜欢用本地土话有事没事骂几句人的凯凯也有没有对陈郁南骂过一句。
这两个人陈郁南都没有见到,但如果有机会可能也不会再去了。他不在这里上学,随着年纪越升越高,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那些旧时带着泥点沙砾和石子的记忆,终究会在一次次受伤的冷漠的成长中,从盛放的心脏的那颗空腔水晶的裂缝中流逝,留在心里的只是奇怪的冷漠和对再次见面的恐惧。况且,人是会变的,从前陈郁南从来不相信这种鬼话,但他终于在成长的疼痛里向许多混账话低头。明明和凯凯已经不是大众的学生了,他不知道他们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但确信那远远不是人们认为的正途,也许只是操持着上一辈流行现在极为小众的行业赚点钱,玩玩游戏,打打闹闹,讨个老婆,养个孩子,以老一辈的过法把这一辈子像浇花一样灌进干干的沙土里,沙土里最终也很难长出生命。
他有点心空空的,原本自以为可以填充生命的记忆现在却微不足道而且十分可笑了。他拿出手机看看,发现黄晴回了一句她在吃饭便没有下文了,再翻了翻空间,她转发的动态和自己游戏的截图倒是不少,明明在空间里游戏里和别人的对话框里没心没肺地活着,但却在他这里一言不发地死去。一个想要珍惜的人却不声不响变成可以刮伤自己的石头,耗费着他的精力,浪费着他的时间,花费他的情感,他却离不开她,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