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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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用过去折磨现在。是否惟有成为过去,一切才会结束?

1

这是一个和每一天一样重复的日子。

茹梦下了班,顺路在门口路边摊上带回一把青菜。尽管苏醒无数次提醒她,这些菜不健康,可能是用臭水沟里的水浇灌出来的。

茹梦却觉的比起超市那些用塑料袋包装得矜持如贵妇的青菜,果然还是地摊上的更接地气。

他们是夫妻,却似乎不是同类。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

18:30分,茹梦准时出现在负一楼的电梯口,等待回家的电梯。

“叮”的一声,5号电梯门开了。茹梦很不喜欢搭乘这部电梯,好几次搭乘这部电梯都出些小毛病:关不上门啊,突然沉降一下啊。但是人生常常如此,明明有点小疙瘩,却还是选择拧巴一点往前走。茹梦本能地撇了撇嘴,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进了电梯。

电梯里还有一个男人,看着像是刚刚出差回家的,手里拖着一只硕大的箱子,箱子上还有飞机托运的标签不曾撕去。

人各有命,人各有病。心理学老师讲的这句话,茹梦特别认同。

起码人人都有一点幽闭症。

茹梦很喜欢观察大家进入电梯后各种不自在不舒服的呼吸、神情、姿态,用以缓解自己的不自在。

此刻,那个男人眉毛严肃地拧在一起,眼神直直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大概急切地盼着夺门而出,飞奔回家。

1,2,3……

砰!突然电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就好像卡住了,紧接着灯灭了,电梯迅速地陷入令人恐慌的黑暗中。

一切来得这么快,茹梦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尖叫,想哭泣,想捶门。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本能的反应她丧失了。她呆滞在哪里,头脑里面一片空白。

“赶紧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我来求救。”是同乘电梯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已经在手忙脚乱地按楼层键,没有反应,又开始不停地拍打紧急按钮呼救。

2

家里人?茹梦忽然陷入恍惚中。她似乎从眼前的困境中剥离出去,一切都事不关己了。

她脑袋里反反复复的几个字就是“家里人”,心开始生生地疼起来:在危难关头,她居然想不起能联系的人。

父母么?

父亲在厂里做会计,却颇有几分才气,能拉得一手好二胡。最要命的是,女人缘非常好。母亲同在一个厂里做普通女工,虽有几分姿色,却没有自信。记事起,母亲常常拉了她的手,黑乎乎的夜里四处寻找父亲,茹梦就是从那时开始,怕极了黑暗。母亲一边寻找,一边咒骂,咒骂父亲,咒骂不要脸的女人。大多的话,茹梦听不懂。但是她知道,母亲觉得父亲外面有女人,母亲害怕父亲抛弃她们母女。

那么多年,永远在怀疑。父亲真的有那么好么?茹梦曾问过母亲,母亲不置可否。

茹梦觉得很累,母亲却似乎乐此不疲。即使到了现在,茹梦已经嫁人了,母亲的话题还是没有变更过。茹梦有时候想,母亲总是和她讲这些,就不担心她对男人失望?

因为这个原因,茹梦从小疏远父亲。也因为这个原因,茹梦特别害怕母亲的絮叨。

茹梦长大了,第一件事便是逃离。她跑到遥远的地方上大学,又跑到遥远的深圳工作定居,她不想面对不敢信任的父亲,她也听厌了母亲的唠叨。

从小到大,茹梦遇到了任何难题和困境,都尝试自己解决或者捱过去,从没有想过找父母。今天被困电梯,她更不想联络他们。联络了干什么呢?

老公么?

苏醒对茹梦似乎一直有着至高无上的控制权,从他们还未见面开始,这个局面就隐约形成了。他对她了如指掌,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苏醒在福田教育局做公务员,负责IT系统和数据方面的工作。没事的时候,这些未婚的小伙子们会筛选了未婚女老师的信息来养眼,顺便看看能否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

就是在这些资料中,苏醒看到了茹梦。茹梦刚刚大学毕业,在一所小学里做地理老师。

他说,看到茹梦登记照相片的第一眼,便认定了她。他对她是一见钟情。

不知道为什么,十年来,茹梦一直对苏醒的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她也曾试图说服自己,但就是无法相信。在这十年里,他对她确实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茹梦却总觉得无法亲近真实的他。嗯,那种感觉好像是:看云时,云很近;看你时,你很远。茹梦直觉自己一定不是苏醒的一见钟情。女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准,是一种很神奇又没有科学道理的东西。

茹梦觉得,苏醒从来没有爱过她。在被困电梯里的这一刻,这种感觉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她完全没有联络他的欲望,因为直觉他不会在乎。

男人还在按着紧急按钮,大概这个时候是交班或者吃饭的时间,始终没有人回答。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男人有些焦躁起来。他看了一下手机,还没来的及给家里人打电话,已经没有了信号。

茹梦开始有点胸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缺氧。又忽然有一种轻松感:要是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是不错的事情啊。让她的父母后悔去吧,让苏醒后悔去吧。

茹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又有些难过:或许没有任何人会后悔没有好好待她。不过他们总会难过几分钟吧。

她的记忆又开始飘散……

苏醒对她,嗯,不能说不好。但是若说是好,茹梦又觉得有所欠缺,他们之间似乎永远有一层隔膜。只能说,苏醒对她很周到。

恋爱的时候,苏醒便给她立了无数的规矩。不能吃零食,不能太晚睡,不能有异性朋友。甚至连茹梦捏筷子的姿势,他也不厌其烦的纠正了很久。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爱的名义。他说:都是为了她好。

有一段时间,茹梦很抗拒,甚至和苏醒起了争吵。茹梦觉得苏醒不爱自己,她觉得苏醒的心里有一个模型,他只需要把任意一个女人,塞进那个模型。而茹梦,就是那个不幸的女人。但是苏醒总是坚称茹梦是他一见钟情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茹梦好。

于是,慢慢的茹梦也便好像开始相信了。

父母知道茹梦谈了朋友,催着带回去见面。

对此,苏醒表现得非常的积极,很快安排了回家的行程。母亲见了苏醒,对茹梦说,挺好的,看着就觉得稳重和安全,可以结婚。父亲却对苏醒怎么也对不上眼,坚决不同意。他悄悄地对茹梦说过,苏醒看她的眼神很飘忽,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但是父亲的意见茹梦一贯不在意。

恰好苏醒的单位有福利房可以买,条件是已婚。茹梦和苏醒便顺理成章的扯了证。

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亲戚,他们便避开了繁重的礼节,选择了旅游度蜜月。茹梦乐滋滋地在网上搜集和整理着各种攻略,他却突然告诉他,因为单位抽不开身,他不能陪她去度蜜月了。但是已经帮她报了去苏梅岛的旅游团,甚至他还央求了茹梦的闺蜜梅子陪她。

一切都安排得无懈可击,茹梦能说什么呢。

的确,和梅子一起度的蜜月,茹梦玩得更开心。

只是,茹梦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从她和苏醒结婚之初,从他们的蜜月之旅开始,便隐隐发了芽。并且在他们以后的婚姻生活里弥漫开来,挥散不去。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对,是寂寞。这一刻,茹梦终于弄清楚了答案。两个人的婚姻,一个人的寂寞。

十年来,茹梦越过越寂寞。

每年暑假,茹梦都会和几个女老师结伴出去旅游。每次其他女老师的男朋友、老公都会像跟屁虫一样,不停地打电话询问行程。苏醒却从来不会给她打一个电话。但是他会在她出发的时候送她,也会在她返回的时候准时去接她。

去年的双十一,几个未婚的女老师一起到茹梦家里蹭饭。苏醒做了满满的一桌菜,引得几个女老师艳羡无比,对苏醒赞不绝口。吃罢饭,女老师们要去过光棍节,苏醒让大家带上茹梦,大家面面相觑。苏醒解释道:我这人闷,茹梦喜欢热闹。

旋即又是一阵啧啧称赞。茹梦嫁得如此好老公,夫复何求?

茹梦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她心里那种莫名的难受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大家都在欢笑,她却挤不出笑容。她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失去了喜怒哀乐的能力。

的确,苏醒是大家眼中的好老公。

他会用牙帮她咬开巴旦木,然后把籽放在玻璃罐里,让她慢慢吃。

他会在她偶尔加班的时候,做好了饭菜送到学校。

他会在所有的结婚纪念日情人节买了鲜花送到茹梦学校的门卫室。

甚至,他作为家里的独子,答应了茹梦丁克的要求。

这一切,常常让茹梦觉得迷惑。她享用着大家对苏醒的赞美,却又总是觉得他明明为她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她。

十年了,这些疙疙瘩瘩的感觉,在电梯故障的这一刻变得尤其清晰。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茹梦的头又开始疼了。上周在苏醒一个女同学的朋友圈看到一张照片后,她的头就开始间断性的疼了起来。

照片的中间,一个身着一袭白色长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她的侧后方,是苏醒,有着茹梦从来没有见过的明亮眼神。细细一看,那个女子的眉眼竟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迥然不同。怎么说呢,一看那个女子就是灵魂有香气骨子里有仙气的类型。而常年牛仔裤T恤的茹梦,自然是一看就俗气。

茹梦想起来,她和苏醒逛商场,苏醒曾无数次建议茹梦尝试一下白色长裙,说是彰显气质。只是茹梦实在不喜欢,在学校上课太不耐脏。

苏醒平时只和很少的同学联系,而和这很少的同学,联系也很少。茹梦和苏醒的过去,也就没有什么机会有交集。这个茹梦有她朋友圈的女同学,还是去年喜添贵子,为了送礼物临时加的好友。茹梦平时从来不更新朋友圈,她安静得好像没有在朋友圈存在。

茹梦记得,从来不照镜子的苏醒,那天早早地在家里收拾了很久,说是去参加同学聚会,当晚喝得烂醉被同学送回家。

这几日,茹梦被头疼折磨得厉害,脑袋一点儿不敢转悠。在电梯故障的这个间隙,过去的一切突然像胶片电影被串到了一起。

茹梦想到了苏醒的同学看到她第一眼时讶异的表情,想到了苏醒看她的时候永远像看着别人,想到了苏醒对她不曾间断的挑剔。

原来,自己的感觉从来没有出现差错,这些疙疙瘩瘩都是真实存在的。

“叮”电梯门突然开了,原来在茹梦恍惚的时候,电梯里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救援的人联系上了,电梯终于被复位了。

茹梦看了看手表,三十几分钟而已。

电梯被复位了,生活能么?

张爱玲姑姑说的一段话不合时宜地从茹梦的脑袋里蹦了出来:

“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他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茹梦想到苏醒,忽然觉得,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那么漫长。

回到家,苏醒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着。他瞟了一眼茹梦手里的青菜,皱了皱眉。“不是说了不要买这种路边菜么?”

对,他永远是一幅对她不满意的样子。茹梦忽然觉得受够了他皱着的眉头。

“我们离婚吧!”茹梦脱口而出。

苏醒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没有听清。他没有接话,而是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晚了,又堵车了?”

“刚才电梯故障,被困在电梯里了。我想过了,我们果然还是离婚吧。”

茹梦又重复了一遍。

苏醒抬头看着她,“是不是吓傻了?胡说什么?”

“我很清醒,我们离婚吧。一段不爱的婚姻就是一部暗藏凶险的电梯,不知道哪天就出了故障,甚至可能让人送了命。电梯故障时,我突然觉得每一秒都那么漫长。我不想继续这样漫长的人生。生命太短暂。”

茹梦似乎发了一通没头没脑的感慨。

苏醒走到茹梦的面前,扶住她的肩膀,答非所问地说:“小梦,我们生个女儿吧?长得像你。”

听了苏醒的话,茹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生一个女儿?苏醒会让有着茹梦眉眼的女儿穿一袭白色长裙么?那么,她是她的女儿,还是他们的女儿?茹梦的头和心一起疼了起来,脸色变得灰青。

她已经做了别人,绝不能让女儿再成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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