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老”朋友缪印堂 | 《锋芒》

那是2013年,我收到了一个很大的包裹,信封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缪印堂。我欣喜地打开,一本大大的画集呈现在眼前,并夹着缪老的手书:“这是我从事漫画艺术60余年的一个回顾,我精选了200件左右的作品,献给我的读者和亲友。这也是我在漫画探索道路上跋涉多年留下的步步脚印。希望得到您的指正,我会继续发挥余热,自强不息。”信的末尾还特意写上了这样一句话:“收到后,请回信,以释悬念。”

读完这段简短的文字,我突然感到手中的这本画集愈发厚重。从2011年我来《中关村》杂志工作,直到到2017年7月缪老去的世前几天,我几乎每个月都与缪老有电话和书信往来,也曾陆续收到过缪老寄给我的许多书,但这一本显然不同以往。它凝结着缪老毕生的心血,也是他毕生的财富。

我打开画集,仔细翻阅了每一页,从“社会漫画”,到“世相百态”,到“科学漫画”,再到“幽默画”,最后是“儿童漫画”,在这五个部分中,每个部分都是丰富多彩的,各种题材均有涉猎。在向缪老致电道谢后,我方知,缪老将这本画集当做他漫画人生的一个句号。他说要从此安享晚年,不再创作,但之后的每个月上旬,我依然能收到缪老寄来的画稿及书信。

画画就是他的生活,我知道他无法放下,直至2017年7月下旬,眼看就要出刊了,杂志的漫画专栏依然未见缪老的来稿。这是多年来我唯一一次给缪老打电话催稿,那边接电话的是缪老的夫人,等待了很久,我才和缪老说上话。这一次通话,他没有太多的寒暄,而是急切地询问:“杂志还有几天截稿?能不能再晚两天给稿子?我这两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并未多想,以为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过两日就康复了,就说,再晚两三天给也来得及。没想到,那成了我们最后的一次通话。几日后,我就接到了缪老儿子的来电,告知缪老去世了。

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这么突然?!我前两天刚和缪老通过电话,当时还好好的啊!”我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但我极力克制。之后,他简单说了说父亲的病情恶化的情况,然后邀请我参加8月7日举办的追思会。

《有朋自远方来》

从2011年年初的初识,直至2017年8月7日的临终一别,这7年多的时光里,缪老一直是我的“老朋友”,他也把我当成他的“小朋友”。我们每个月至少通一次电话,我们之间不仅聊稿子,还聊生活,聊理想,聊人生。后来,他学会了使用微信,我们的联系就更方便了,他时不时地就和我说说话,新画了什么作品,也总是第一时间发过来与我分享。每一年的春节前夕,我都会收到缪老寄来的贺卡,那是我一年中最期待的礼物!

时间真快。我的“老朋友”已离开了近两年,而他一生的精彩片段,都贮存在我的脑海里,与我的记忆融为一体。

在六七十年前薄暮下的南京街头,一群小朋友在小人书摊前的条凳上坐着,缪印堂就是其中的一位。那时候,赵宏本画的武侠故事连环画深深地吸引着他,他经常因为看书而忘了吃饭。

到了1945年,当抗战胜利的鞭炮响彻南京的时候,大后方的漫画家们纷纷回到宁沪一代。宁沪的报刊上出现了许多漫画,这些漫画打开了缪印堂的艺术视野。于是,他不再沉溺于小人书中,而是更多地关注起漫画来。那时候,开明书店成了缪印堂最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他被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深深吸引。丰子恺先生不仅打开了中国现代漫画的大门,也成为缪印堂的漫画启蒙人。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别具一格,他的画没有太多的虚构,也没有太大的夸张,而是描绘平平常常的生活。他的作品既能为成人欣赏,也能为少年理解,不仅贴近现实、贴近生活,更贴近人们的心理。缪老曾说过:****“先生的作品就像一壶‘龙井’茶,愈品愈有味。****”

那时候,缪印堂常揣一把小剪刀到邻居商店中的废报纸堆中翻找,见到丰子恺先生的画就剪下来,贴成一本,有时间就翻看欣赏。丰子恺先生的作品《高柜台》令缪印堂印象深刻,画面中矮小的穷孩子和高高的典当铺柜台成了鲜明的对比。生活在那个年代,小小的年纪就体味到了生活的艰辛,令人辛酸。还有一幅让缪印堂终生难忘的作品,就是《最后的吻》,这幅画刻画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旧上海一所孤儿院门前的一幕:生活艰难的母亲正在将婴儿放入“接婴处”的大抽屉中。抽屉关闭前的吻别,无异于生离死别。艺术家还在旁边画了一只母狗和几只吃奶的小狗,对比之下,居于弱势的妇人和婴儿更显得无奈和可怜。这些作品让缪印堂开阔视野,并且开始关注社会。“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把我从古代传奇和未来幻想中拉回到现实。”缪印堂说。

在这些作品的背后,丰子恺对于漫画的诠释颠覆了西洋漫画的定义,他打破单一的讽刺与幽默漫画,将歌颂漫画、抒情漫画等题材与体裁的艺术形式皆囊括在漫画艺术范围之内,走出了“大漫画”的路子。这也让缪印堂深受启发,丰子恺先生的思想引导缪印堂在自己的漫画人生中以极其丰富的题材和创作手法探索到了漫画艺术的新大陆。

《一床二主》

在缪老的画集中,《黄山拾趣》和《庐山拾趣》格外吸引我的眼球。黄山与庐山是艺术家们所钟爱的写生之所,但当黄山与庐山走入漫画家的视野将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缪老曾去过三次黄山,庐山也三登牯岭,他不仅仅是去看风景的,而是搜集了不少趣闻。面对名山大川,国画家着眼于山的雄与秀,而漫画家着眼的是他的奇和趣,正是:****各取所需,各抒己长。

例如,《黄山拾趣》中的《一床二主》将旅游旺季时客房不足的现象表现出来,一张床上坐着两位客人,闹出了笑话,更表现出了无奈,正是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而另外一幅《奇上加奇》则发人深省:画面中一棵黄山奇松被高高的竹篱围上,目的是为了防备留名者刻字,可叹!而在《庐山拾趣》中,一幅《云游庐山》成了缪印堂抒情漫画的代表,画面中游客乘坐的客车盘山而上,在阴雨放晴的天气里,云朵漂浮在客车的前后左右,犹如腾云驾雾,悠哉!这种诗意的表达,让人瞬间联想到丰子恺先生的作品《留春》。“春天”如何才能留住呢?丰子恺先生别出心裁,以蛛网入画,但作者却在一片残破的蛛网中表达出了诗意:是蛛网粘住了片片花瓣,让春天留了下来。“在平凡中发现闪光的东西,这就是艺术家的眼睛。****”缪老的总结颇为经典。

艺术源于生活,并反映生活。缪印堂在吸收和学习丰子恺先生对于平民生活的描绘的同时,自己也创作了大量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

1958年,缪老曾以记者的身份去访问徐水的人民公社,1959年他又去河北的涿鹿桑干河畔劳动锻炼了一年。这一年的农村生活,让这位出生在南方城市的青年人大开眼界,初步认识了北方的农村、淳朴的农民、多样化的饮食。这一年,缪印堂几乎尝遍了北方的五谷杂粮。缪老说:“下放农村作为惩罚是不好的,但作为让青年人认识世界、认识生活、认识民众是大有裨益的。至今,我还怀念着我生活过一年的桑干河畔的龙王堂村,好像我在那里也长了一条根。”

在后来回到北京之后,缪印堂的画风大变。他曾采访过西单的失物招领处,并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作品《拾遗记》。此外,还采访过百货大楼的张秉贵,去服务学校采访过老厨师,还跟着出租车司机转悠了半天,他甚至还打算采访夜间劳动的清洁工,但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如愿。

《让我们举杯》
《追星族》

“平平淡淡才是真。”这几乎成了缪老的艺术哲学。而题材的丰富,也让缪老在漫画创作上开拓了新的领域。除了旅游漫画、抒情漫画以外,歌颂漫画也成了缪印堂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许多数人未曾听说过歌颂漫画,许多人认为漫画是讽刺与幽默的艺术,歌颂漫画如何吸引读者呢?这就看漫画家的智慧了。

在第二十六届乒乓球赛决赛前夜,缪印堂连夜创作了一幅作品《让我们举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缪老巧妙地将奖杯与酒杯结合,举“杯”庆贺中的“杯”便成了漫画的点睛之笔,这种巧妙的构思不得不让人称赞!

随着缪老漫画生涯的不断前进,越来越多的新鲜事物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但最能代表缪老艺术成就的还数“科普漫画”。缪老是中国第一个将科普题材创作成漫画的漫画家,因之被称为“中国科普漫画第一人”。

1966年至1976年,是缪老30岁到40岁的十年,本应该是人一生中最辉煌的十年,却遭遇了“文化大革命”。在缪老著的《我的漫画生活》一书中,缪老画了一张漫画作为这十年的总结,这幅画是什么呢?就是一张白纸。他还写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十年,我的漫画创作犹如这张白纸,我只好交‘白卷’了。” 短短一句话,却写出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无奈。

而文革过后,整整十年没有触碰画笔的手终于按耐不住,但缪老有了新的想法。“到处打浅井出不了水,只有找准了地方挖方能出水。****”

在多年与报刊、出版等方面接触后,缪印堂发现儿童及科普方面都缺少专业漫画家的参与。相反在新闻漫画方面,人才济济,多一人少一人无所谓,于是缪印堂决定转向科普漫画和儿童漫画。正巧此时,中国科协要成立科普创作研究所,这是由高士其先生发起创办的,要把国内科普创作人才聚集起来。缪印堂因多年与科普刊物、出版社接触,彼此都有所了解,缪印堂也非常想探索漫画与科学的结合。这样,缪印堂就被调到科普创作研究所,并在那里工作了15年之久。一批家喻户晓的作品如《追星族》《四大发明的反思》《矛盾的统一》《你重它就高》等等都出现在这个时期,缪老迎来了他漫画事业的春天。

缪老晚年创作的水墨漫画《志在千里》

1980年、1981年、1982年、1985年,缪老先后四次在日本《读卖新闻》世界漫画大赛上获得了优秀奖、佳作奖。1989年,《四大发明的反思》在全国美展上获得了银奖。1992年参加“世界高血压联盟”(WHL)美术比赛获得第二名,2003年获得WHL第一名(金奖)。2004年获科学漫画、连环画全国大展最高荣誉奖,并荣获全国美术家协会颁发的中国漫画最高奖“金猴奖”(终身荣誉奖)。

这样的艺术人生,使缪印堂成为《英国剑桥名人传记》中的一员。也成为中国漫画史中一位不可或缺的里程碑式的人物。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生命,却有永恒的艺术。缪老的一生,有精彩,也有挫折,但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生命,正是这些经历,让他的艺术闪闪发光。

艺术家简介

缪印堂,著名漫画家,1935年生于南京。曾先后在中国美术家协会《漫画》杂志、中国美术馆、文化部文艺研究院、中国民研会工作,1981年调至中国科普研究所,为该所研究员、高级工艺美术师。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漫画艺委会副主任,《漫画月刊》高级顾问、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客座教授、全国先进科普工作者,享受国家特殊津贴。1992年入选英国剑桥出版的《国际传记词典》。

20世纪80年代起开始科学漫画的探索,作品有《啊,危险》《讲经》《矛盾的统一》。作品多次在国内外获奖,曾获中国漫画最高奖“金猴奖”、全国美展“银牌”、国际高血压联盟(WHL)美展金奖、4次获《读卖新闻》的国际漫画大赛优秀奖及其佳作奖。1951年开始创作,漫画生涯已有60余年。著作有《缪印堂漫画选》《漫画艺术入门》《科学漫画创作概论》《世界幽默画赏析大观》和《儿童益智漫画》等。

你可能感兴趣的:(追忆我的“老”朋友缪印堂 | 《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