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菀三十了

我叫陶菀,今年三十岁。

三十岁生日那天,同乡的小伙伴发来微信,“加油!”我问:“加油什么?”考虑到他从事婚礼策划服务,我戏谑了一句,“加油来你的店里购买新娘服么?”他回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回复道,“我就爱跟聪明人讲话。”三十岁未婚,在亲朋好友同乡之间成为趣谈,毫不意外。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聪明的姑娘会规划人生和婚姻。三十的她们,要么已结婚生子,置身于家庭与生活,喜怒哀乐跟随家庭、丈夫、婆婆、小孩的牵引,要么事业小成,兢兢业业独立自主,早早购置房产,发表伟大宣言“没有爱情和婚姻也可过更丰满的人生”。

我,不属于这两类,不是一个聪明人。

回忆起当年的中学老师曾在我受挫时,加我QQ,鼓励和提醒道,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思想千万别抛锚哦。我记得念书时,她曾嘱咐她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以后成为诗人,诗人的悲观容易使他走向极端。当日难料今日事。教育对一个人的人生极其重要,一个好的老师,影响更加深远。那份老师对学生真诚的关怀与善举,当铭记与感激。

一路走来,这样的善意不断留存,我明白,人生起起伏伏乃平常,绝不轻视自己的生命,要平安、健康和积极地生活下去。

确切地说,我意识到,27岁到30岁,形单影只、门可罗雀的这几年,恰好是生命最有养分的几年,也是作为一个人,享受着独处,看清生命真相,体会到为人乐趣、自由、生命深处的律动美感和世界尽头的深邃平和的几年。

幼时看过一个印象深刻的国产动画片。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富人,他的能力几乎可以掌握地上的一切,于是他开始向往接近天上的太阳。他命令许多劳动者为他造了一部可以登天的梯子,长长的梯子一直伸展到太阳的正下方,他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火红的太阳令他迷恋,爬到梯子的顶端,他欢呼雀跃,伸手去触摸太阳。这一举动使太阳震怒,太阳将他摔下了梯子,他从天上摔下来,摔得个粉身碎骨。地上的劳动者们将他的身体碎片重新贴合起来。故事到这里结束。

我认为太阳代表着真理,富人拥有了取之不尽的财富,也未真正掌握着一切。他的生命由不得自己作主,所以他渴望着接近太阳,对生命的真理执着探求。他的热忱不比太阳的炽热少。从古至今,我们现在看到的书籍,经过了数千年文明的发现者、缔造者和劳动者的薪火相传,使我们有这样的恩惠去领略前人智慧。无数的学者、作家、研究者、科学家和艺术家,他们的鲜活生命并不在于那匆匆行过的数十载身体的生老病死,而是跃然于纸上,隐藏于他们的文字里。他们都是小心翼翼接近和偷窥太阳的人,带着僭越和受罚的勇气。

这样的精神,使得我的生命充满养分。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必依赖任何人,精神上或物质上。在认清依赖以前,你很难意识到,真正的自己,于世间,该有怎样的位置与存在。与他人的关系,是尊重、合作与体谅。我花了三年时间,补上了缺失的自我成长教育。

我们曾趋之若鹜地向往某种卓越,关注指标与评分,也理所当然和不假思索的卷入时代洪流中,很少问自己是否心安和快乐。我们选择一个对象,选择一份爱情,忽略了重点是相处的舒适度,而常常将生存、前途、爱情和婚姻混为一谈,或在“择偶条件”里放错重点,关注“条件”,忘记了“择偶”。普通人,本应享受普通人的宜然快乐。

夏洛蒂·勃朗特、伍尔夫、简·奥斯汀、波伏娃、张爱玲,甚至林徽因,这些女性作家与诗人,展示了一种丰富的心灵场域和空间。我们的身体寄居于三维空间,我们是随着时间移动的四维生命,我们的精神宣扬了人类对无机宇宙的对立反抗。作为普通人的存在,我们只在自己的生命里真正的不普通和卓越。

时间到2018年。我曾与那个陌生得接近遗忘的身影偶遇在旧日城市的街角,擦肩而过,毫无波澜。当时已经四年未见。他面容沧桑,随时随地蹙紧的脸,加上肤色,像一张被社会反复揉捏的皱巴巴的黑色炭纸。那不是我印象里的样子。那是被欲望灼烧的样子。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他通过班群给我发消息,我拒绝了他的约见。原来,命运是平淡的。

    木心有一篇《论命运》:

木心/论命运

神,人

皆受命运支配

古希腊知之

予亦知之

半个世纪以来

我急,命运不急

这是命运的脾气

而今,眼看命运急了

我,不急

这是我的脾气

种种无明,种种缘由,过去事、现在事和未来事,皆无碍。正如木心所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一份爱情和初衷消逝的感情,仅靠道德、责任、担当和义务勉强维持下去的感情,你是否会委曲求全?我无法想象数十年的生命,数十年的生活,要用一颗不诚实的心,去面对另一张不诚实的脸。离开时的决绝,如重逢不赴约的淡然。

时间再回到2017年。在一个新的城市。景、人和物构造了不同的时空曲线。一枚戒指未套紧无名指,滑落,消失。他哭起来像一个孩子,眼眶通红。我的眼泪已干涸。他的言语狠毒起来也不饶人。生活至隐秘幽微处,有着无法承受之重,为天真的过程买单。我想,如果真有造物主,他偶尔会化身工程造价师,每个人渴望造巴别塔,渴望规划一个个如建筑工程般浩瀚的人生时,造物主,或命运的别称,来与你讨价还价。

尔后三年的生活告诉我,要活着。只要活着。正视精神的晦暗面,并处理它。从生死的痛苦走出来的人,剩下的生命,每一天都像捡了一颗糖。

婴儿从襁褓里下地,先爬行,后蹒跚学步。我在生存的社会土壤里蹒跚学步。

第一年,27岁,失去方向又找航向。多少个深夜蒙着被子大哭,哭到睡着。这时想,我要是一只美人鱼就好了,哭下来的眼泪可以变成闪亮的珍珠,不到一年的功夫我就可以摇身变成有钱人。这一年越来越接近生活真实的土壤。开始钻进厨房,学着将菜切得规则有形状,尽管动作慢一点。研究菜谱的过程充满意趣。组装过自行车,书柜,桌子。亲手用钳子拆卸电子琴的木桩架上的钉子,手指擦破皮。

第二年和第三年,在这个充满焦灼感的太阳笼罩的看似光明又不够光明的世界里,我开始由外向里看,从先人的智慧里寻找答案。钱穆的《中国通史》写道,“家庭的起源,是由于女子的奴役;而其需要,则是在两性分工的经济原因上的。”“不论在人类凭恃武力相斗争,或凭恃财力相斗争的时代,女子均渐沦于被保护的地位,失其独立而附属于男子。”从钱穆这里可解释,男子在起初喜欢一个女子,或在他初恋的时候,充满保护欲的原因。保护欲不是天生的,是文明规训的结果。

毕达哥拉斯、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释伽牟尼、耶稣、第欧根尼、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尼采、海德格尔,这里面有一大半人不属于传统的性别秩序,他们多数是雌雄同体,对纯粹的美色、财色兴趣不大,他们向往真理,他们的灵魂纯洁而高尚,他们留下一堆晦涩难懂的密码等待后人破译。他们是我们仰望的高山。如今的人,总轻描淡写、略带得意的抛出一句强调:“我是一个俗人。”跟承认自己是一个坏人一样的逻辑。我是一个坏人,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那是我的本质,甚至是人的动物性本质。如果我做出了一些善良的行为,那便得到了自我的心理安慰,我也不全坏。先下去,再企图缓缓升起,如今的人是这样麻木自己的。

从文字,从人类代代相传的精神遗产里获取养料,浇灌出一个自主的丰盈的人生。木心先生做到了,并将留给后世一个良好的行为示范。木心以无招胜有招,以无为对抗时代洪流,默不作声,一身骨气。即便精神与时代相对照,呈现出锯齿般的疼痛感,木心先生说,先保全自己。他是一个健康的活泼的自然死亡的老头子。

近几年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屏障的保护,量力而行又不违心意地靠双手劳动,同时渐渐领会生活的乐趣。有时觉得,这几年的人生,是真正的不辜负生命的充实地生活。人格独立时,任天崩地裂狂风呼啸,撼不动一颗镇定的心。

喜欢木心的人很多,狂热者如信徒。木心粉丝,信徒,人一旦打上标签,误解就开始了,混淆就开始了,迷障就开始了。适当的距离与思考是我的习惯。不过后来我认识到,每一个热衷于一件事物的真诚的人,无论他的见识、阅历、性格、背景如何,他都有可爱的一面,因这可爱的一面,他的人格值得被敬畏。这是慈悲心。

三十岁的生日刚过,亲朋好友本着一颗热心肠,开始为我的婚姻归宿推荐人选。两人相处是一辈子的事,无关名利财富。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比前两年开放。可一开场便询问照片、工作、学历、家庭,看符号,不看符号后的人,这样的对话往往一句寒暄后嘎然而止,终止得平和淡然。这也是我本能式抗拒去婚恋市场平台瞧一瞧的原因。

我们的生命在缓缓消逝,十年一梦,芭蕉和樱桃树的寿命或许也长过我们。枕边人,理应挑剔。结婚是一件俗事,或雅事,全凭婚姻里的两人。

父亲很早告诉我,不要期待才智与貌都与你相称的人,这样的结合往往可能令天忌妒,带来生活的不易。

父亲的嘱咐令我哽咽。婚姻放置于整个社会,承担着部分社会功能,有其经济属性,这也是文明的一部分。从某些方面来讲,我未达到父母的期望。

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有另一个陶菀,她与她的对象相识于校园,他们都是简单的普通的人。毕业后他们一起努力,买了自己的小房子,每天上下班,下班后在厨房一起翻着花样研究菜谱。吃完饭,坐回书房,各自看书或玩游戏,养几只猫,偶尔带猫出去旅游。时机成熟养了一个小孩。

此世界的陶菀,命运有过岔路口。花了很长时间去构建一个有关世界、他人与自己的完整的认知地图。眼看着命运,先急,而后温和地招手。像一只笨拙的蜗牛,一步步向前走。

伍尔夫在图书馆看了那么多书,写下那么多作品,她安顿好自己的身心了吗?她的作品完成了,人没有完成。海明威,海子,顾城,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都是作品完成,人没有完成。

木心,作品完成,人也完成了。

我,陶菀,三十岁礼成。陶菀只是一个代号,这个代号替代了时空隐秘处的那些默默无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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