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老师今年55，再过5个月到生日那天，就可以退休了。
工作三十多年，秦老师一直当班主任。按说快退休了，也该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可是，她在教学和管理班级方面有一套手段，她带出的班，孩子特别懂事有规矩。所以，即使临近退休，校 长依然找秦老师谈话，希望秦老师能发挥余热，做好最后一个学期的班主任工作，顺便给新毕业的大学生传授点经验。
秦老师人性格温和，又喜欢孩子，就接手了新的一年级。短短一个多月，那帮刚刚从幼儿园转换为小学生身份的孩子，就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下课去厕所，一个一个排成队，沿着右手边，规规矩矩地走。放学的时候，稚气的童声，跟校门口执勤的老师和保安喊着“老师再见，爷爷再见”。
学校领导、老师，都夸这点小孩懂事。
其中有个女孩彤彤，去厕所比较勤，每节课间都要去。慢一点，就捂着肚子，拧着两条腿，“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小便！”
天慢慢转凉，秦老师格外关注她，就怕她尿了裤子。那天，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彤彤小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扭来扭去。
秦老师看见了，问她：“彤彤是不是想去卫生间？”
彤彤点头。
秦老师一看，再有三五分钟就下课了，便让彤彤自己去了。
结果，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彤彤哭着被一位老师送回教室。
秦老师吓了一跳，彤彤满嘴是血。张开嘴，牙上也是血。
原来，彤彤去厕所小便完，回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看幼儿园里面新安装的活动器材，不小心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秦老师赶紧给彤彤家长打电话，同时，领着彤彤让校医看看她的情况。
校医检查完，说就是牙齿把嘴唇里面垫了个口子，所以流了血。其他地方没事。
2，
彤彤爸爸开车过来时，秦老师已经帮彤彤收拾好了，脸和手都洗过了。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就是嘴唇肿起来，撅得老高。
彤彤爸明显带了气，拉过彤彤就走，也不问，也不听老师解释。
秦老师在后面小跑着，跟彤彤爸解释当时的情况，彤彤爸就一句：“回来再说！”开车走了。
当天晚上，秦老师给彤彤家长打电话，问彤彤的情况。
电话是彤彤妈接的。彤彤妈说话的语气有点怪。
“秦老师，是吧？您等着吧，明天去学校说！”
秦老师心里一沉，彤彤妈妈语气不善。再过三个月，就退休了，自己这一辈子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不想，会出这么一档子事。
第二天，秦老师到校的时候，路过校长室，看见校长室里有人影晃，想过去看看。刚走到门口，校长隔着窗玻璃朝她摆手，不让她进。
秦老师就去了办公室。有老师关切地问：“你们班彤彤，没事吧？”
“应该没事，就是磕碰了一下，不过消肿得两天。我昨天问，她妈没说。”
下完课间操，校长把秦老师叫到了校长室。
“早上彤彤爸过来了。”校长“啧”一声，“看他的意思，不大好办。”
秦老师心里一惊。
“我问过了，孩子嘴唇倒是没大事，在家休息两天。可是……”校长皱起眉头，“他非说，就不应该让孩子自己去厕所，这是老师看护不到，监管不力，让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她们家长和孩子道歉。”
3，
秦老师想起彤彤妈昨晚那阴阳怪气的话，想到校长刚刚说的话，心里发冷。
这节没课，秦老师没回办公室，踩着地上的落叶，回了教室。
秦老师望着彤彤空荡荡的课桌，仿佛看见孩子追逐着落叶，举到她面前，跟她说：“老师，你看你看，这就是你在课上讲的‘树叶一片片落下来’。”
孩子们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显得阴冷，秦老师不由得抱住了肩，却控制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孩子磕碰了，老师跟父母一样心疼，着急。像这种冲撞、磕碰，孩子之间经常发生，很多父母都明白，所以，很多人也都理解。心疼归心疼，教育孩子几句，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彤彤这件事，却过不去。
秦老师挺后悔。学校给每个班都配备了副班主任，副班主任平时跟班主任一起管理这个班级。当时，自己也确实犹豫过，自己的副班外出听课，不在，是不是找个科任老师跟着孩子去厕所。就因为快下课了，心存侥幸，那一念之差，导致事件发生。
孩子两天没来上课了。秦老师给家长打电话，还是彤彤的妈妈接的。
“秦老师呀，校长转告了我们的意思吧，我们等校长的回话，您不用再打电话了！”“咔嚓”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提示音一点点浇灭了秦老师心里的希望。
4，
老师们都很气愤。
“这家长怎么霸道？上次我们班小琪，自己跑来着，把头磕了包，她妈看见了，不说安慰安慰我们小琪，还把她骂了一顿，骂她走路不长眼。”
“哪个孩子成长过程中不磕碰？再说，自己弄的，也忒不讲道理了吧。”
“唉，现在，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就说上课去厕所这事，你不让去不行吧？去了半路出事还是怪老师。老师都得会七十二变，会分身术才行！”
正说着，校长进门：“别发牢骚！说你看护不到就位就是看护不到位！”
一个老师顶嘴：“现在，我们都精细到“网格化”管理了，一个老师负责看管一片区域，你说，我眼睁睁看着她摔跟头，咋办？还是我看护不到呀！”
几个老师纷纷附和“没道理”。
还有的赌气：“秦老师，您就不道这个歉！看她怎着！”
“就是，难不成她还告教育局去？”
秦老师苦着脸，“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影响了大家呀！”
这话一出，老师们都不说话了。
事关自己，怎么说都好，但是，一个人受处分，影响整个中心校老师的荣誉，谁也不敢因为这，由着自己性子来。
“秦老师，委屈您了。”
5，
第三天，彤彤家长领着彤彤来了，彤彤的嘴唇已经消肿，看不出来磕碰过。
秦老师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拉着彤彤的手，问：“彤彤，嘴唇还疼吗？”
“不疼了。”彤彤声音小小的，眼睛不敢看秦老师。
“呦，你就是秦老师啊！”彤彤妈的声音，不敬，不屑，还有丝敌意。
平时接触多的，是彤彤的爷爷奶奶，偶尔也会见到彤彤爸，见彤彤妈，还是第一次，秦老师望过去，彤彤妈矮矮的个子，一脸的不羁，眼神透着种……野性。
在彤彤妈的衬托下，彤彤爸的放浪倒是显得收敛很多。
“对不起，彤彤妈，当时是我大意了。”
“别着急，秦老师，待会，您当着所有人的面，再道歉吧。”
彤彤妈抖着亮闪闪的红色风衣，从秦老师面前飘过。
全校师生聚齐。
主席台前，秦老师面对彤彤一家三口，“对不起彤彤爸妈，由于我的疏忽大意，导致彤彤磕碰受伤。”秦老师又看向彤彤：“彤彤，对不起，让你受屈了。”说完，秦老师缓缓低头，深深鞠下一躬。
秋天的风掀起秦老师的头发，白发如霜染一般，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彤彤爸伸手搀了秦老师一把。
彤彤妈歪着头，抱着肩，一条腿斜伸出去，脸上冷冷笑着。
秦老师抬头的瞬间，看见彤彤妈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秦老师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彤彤妈已经拉着彤彤爸，大步流星走开了。
校长在后面叫他们，他们也不停步，也不回头，逃跑似的，远了。
6，
接彤彤人，忽然由彤彤的爷爷奶奶，换成了彤彤妈妈。
经过那件尴尬事，秦老师很少跟彤彤妈妈说话。彤彤妈却喜欢凑到秦老师跟前，有事没事搭上几句。
直到有一天，彤彤妈问秦老师：“秦老师，您以前在菊镇的上庄待过没有？”
秦老师一愣，“待过，你怎么知道上庄？”
彤彤妈微微一笑：“我老家就是那的。”
看着彤彤妈远去的背影，秦老师想起自己在上庄工作过的岁月。
20年前，秦老师调动到菊镇的上庄小学教书。
上庄小学是上庄大队建的，好几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
秦老师接手的是5年级。班里孩子不多，不到二十个。男生多，女生少。有个叫花儿的小女孩，总是挨欺负。
秦老师了解到，花儿小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和几个姐姐跟着爸爸过活。
大姐疼她，但是，大姐姐已经出嫁了。
二姐比她大几岁，比她有心眼儿，家里但凡有点吃的，二姐都哄着爸爸，给她吃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没钱做新衣服，二姐却总能哄着爸爸哪怕借钱，也给她做件新衣服穿。
花儿就不行了，不会哄人。每天家里的饭是她做，喂猪也是她的事。饭没做好，猪没及时喂，都成为爸爸揍她的由头。
无论爸爸怎么打她，她都忍着，因为，她想念书，她怕她爸不让她上学。
花儿的家离学校有好几里地，花儿每天中午都要跑回去做饭，喂猪，经常耽误下午的课。并且，下午她来的时候，浑身脏兮兮，还散发出一股酸味。后来，秦老师才知道，那是发酵的猪食撒在花儿的身上，而她，又没衣服可换。
秦老师家访，看到花儿刚刚13岁，就跟个家庭妇女一样，撑起整个家的生活，秦老师很心疼她。那时，秦老师也有个上初中的儿子，在学校住宿。
秦老师把儿子不穿的衣服，拿给花儿穿。花儿个子小小的，穿着秦老师儿子的衣服，晃晃荡荡，像是唱戏的一样，两个人大笑。秦老师还给花儿洗头。花儿的头发又密又长，但是，跟毡子一样粘在一起。秦老师用了好几盆水，才洗出花儿长发原本的模样，黑色里透着淡淡的黄，柔软，飘着香皂的清香。
“这才像个姑娘。”秦老师一边给花儿梳辫子一边说。
花儿照着镜子里，自己俊俏的小脸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7，
变得干净清爽的花儿，还是被人欺负。
秦老师很生气，质问欺负花儿的男孩子。结果，男孩子说出的话，像根大木棒击中秦老师的头。
“花儿偷东西！老偷！”
几毛钱，破本子，橡皮渣，断尺子，小铅笔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花儿确实“拿”了。
秦老师以为，是花儿自己没有，所以，才会去偷拿别人东西。
她自己花钱，给花买了新本，新笔，新尺子。她心里，那个水灵灵的花儿，应该是纯洁的。
可是，同学依然跟她告状，花儿依然偷拿他们的东西。
“花儿，给你买了新的学具，为什么还去拿别人的？”
秦老师很生气，忍着没说那个“偷”字。
“我这周只偷拿了三次。”
听听，三次，她还觉得自己偷的次数少呢？
秦老师气得，拿过自己的教鞭，“伸手！”
花儿怯生生看着生气的秦老师，赶紧赎嘴：“老师我不拿了，我真不拿了！您原谅我这次吧！”
看着花儿可怜的样子，秦老师的心软了，可还是敲了花儿三下。
“你得长长记性！好好的姑娘，不学好！”
秦老师要花儿的家长来，花儿爸爸根本不去。请不来家长，秦老师摇摇头，花儿成今天这样，跟她的家庭有直接关系。她爸不管她，只有自己来管她。
8，
在秦老师严格管教下，花儿渐渐不再偷拿别人的东西。
同时，花儿跟秦老师的关系，变得非常密切。
有的时候，尤其是到六年级后半年，花儿家不养猪了，花儿中午就不用往家跑了。她吃过自己带的午饭，就跑到秦老师的宿舍，跟秦老师躺在小床上休息。
有一次，秦老师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摸她的ru房。她知道那是花儿，那个没有感受过母爱的孩子，就假装睡着，没有惊动花儿。
自那以后，花儿对秦老师的感情，快速升级。花儿虽然个头小但是人很犟的，她只听秦老师的，校长的话都不如秦老师的好使。
那次，秦老师让花儿把班里的一盆花，搬到一年级教室去。半路上遇到校长，校长想让花儿把花盆搬到办公室，花儿根本不听，任凭校长在后面喊，就是不回头，搬到一年级去了。
花儿终于像真的花儿一样，开心快乐。
很快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时候。升上初中，不知道会分到哪个班，很有可能就不在一起了，同学们之间互相送礼物，手绢，本子，钢笔。
只有花儿愣愣地呆在自己座位上。
她没钱买礼物送给同学。但是，她已经收到了几个同学给她的礼物。
那天中午，花儿没去秦老师那午休。秦老师也提前起来了，她想起下午要来给学生照毕业照，就想早点去教室，好组织学生。
她走到教室后门的时候，从破烂的窗框内，看到教室里只有花儿一个人，鬼鬼祟祟猫着腰，在一个同学的课桌前，好像在翻找什么。
秦老师气冲冲走进教室，几步来到花儿面前，挥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不成气的东西！不偷拿别人东西你活不了吗？”
花儿捂着脸，眼里含泪，定定看着，秦老师，足足有一分钟。
“看什么看！你难道就想成一堆烂泥扶不上墙吗？”
“小小年纪，学好不行吗？”
“你看看你，这样下去，跟个小流氓有什么不同？”
秦老师咆哮着，引来很多观看的学生。
花儿终于捂着脸跑了。
从那以后，花儿没再跟秦老师说过一句话，直到她毕业走。
秦老师再也没看见多花儿。
有回学校看望老师的同学，告诉秦老师，花儿上了初中，又开始不学好，还跟街上的小混混在一起。
秦老师很心痛。她曾经当自己孩子一样疼爱和严格管教的花儿，不在了。
没过两年，秦老师调动离开了菊镇。
9，
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花儿的脸渐渐跟彤彤妈的脸重合。
这么多年过去，秦老师不知道，当年的花儿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彤彤妈再来，秦老师对她说：“彤彤被她奶奶接走了。”
彤彤妈笑嘻嘻对秦老师说：“秦老师，我找你。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秦老师也笑，隔了岁月，依然宽厚。
“花儿，我从来不后悔打你那一巴掌。”
当年的花儿，如今的彤彤妈，脸红着，一字一字吐出来：“老师，你知道吗？我根本就没偷拿人家的钱！那是王小江的钱掉到地上，我看到了，给他拾起来，放到他桌斗里的笔盒里。”
秦老师脸色变了。
“你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彤彤妈冷笑一声：“当年，你是我心里最亲的人，你信吗？我没有对我妈的记忆，我以为，你给我的，就是妈妈的感觉。我爱你，我又怕你。我怕你不再对我好。我听你的话，忍着不去拿别人的东西。心里痒，难受，我就狠狠敲自己的手。我真的改了，我没再拿别人东西。”
彤彤妈的眼里涌出眼泪。
“我不怕你打我，我不怕疼，可是，你对我失望的眼神，你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像刀子在扎我的心。你，还是不信我。你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小偷，我永远也洗不干净自己身上的污点。”
秦老师捂住脸。
10，
“看什么看！你难道就想成一堆烂泥扶不上墙吗？”
“小小年纪，学好不行吗？”
“你看看你，这样下去，跟个小流氓有什么不同？”
秦老师被自己儿子班主任叫过去，看着紧贴着墙站着的儿子，听着儿子班主任对儿子的数落，秦老师的内心无比消沉。
她是一个老师，却连自己儿子都没教育好。
所以，后来，看到花儿鬼祟的身影时，她爆发了。
彤彤妈走到秦老师跟前，“秦老师，您教我的时候，我就想，有一天能叫您一声‘妈妈’，今天，我能叫您一声吗？”
秦老师摆摆手。
“花儿，对不起，我不配。”
“妈妈，秦妈妈……”
彤彤妈，不，花儿上前去，抱住秦老师的，伏在她的肩上，呜呜哭出声来。
一阵浩荡秋风扫过，卷走尘埃，撼动树干，洗涤天空。爱着的，恨着的，爱恨交加的，都汇集在时间的流里，纠缠着，磨砺着，释放着，一路向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