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校校庆,纪念回到阔别已久的高中校园。
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树,学校礼堂前的那棵树。
十年,弹指一挥间。于它而言,只是稍粗壮了些腰身,在看不见的地方,增添了十个年轮。
它的影像与记忆中巨大的树冠,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样子重合。只有深褐色的树皮泄露了它的沧桑,就像是饱经风霜老人的面容,那上面褶皱、沟壑纵横。
犹记,当年树下,少年白衣胜雪,言笑晏晏,仿佛才是一切的开始。
那一年,童年的梦幻彻底褪了色,手中停不下的笔,脑中永远绷紧的弦是纪念最鲜明的记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纪念关掉教室的灯,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寝室的时候。正听到桃子欢呼:“过几天就是我十七岁生日了!”
众室友热切地询问她生日的安排。只有调皮的小秋揶揄道:“人鱼会送你什么礼物呀?”
桃子的脸可疑的红了,以手挡脸作娇羞状,说出的话却是俏皮的台腔:“不要这样啦,我们的关系很纯洁的好嘛!”古灵精怪的桃子模仿台腔惟妙惟肖,逗笑了众室友。
不管如何,只要话题提到人鱼,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然,纪念洗漱完毕到上床盖好被子。桃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人鱼的糗事。
桃子从成为纪念的同桌后和何浩然,也就是她口中的人鱼相熟,将近一个月,她从只是偶尔提到,到每句话都离不开他,愈演愈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寝室里的气氛很欢乐,纪念冷眼旁观。
不知道为什么,人鱼这两个字就像过敏源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听觉起了强烈的免疫反应。她努力不去听、不去想仍是无比烦躁。
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学习的压力。
等到熄灯了,寝室才慢慢安静。
纪念终于酝酿了一点儿睡意,翻过身,将脸对着墙壁,找寻着舒服地睡眠姿势,很快便意识模糊了。
那晚,纪念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依稀是过去。
高二报到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教室朝阳,阳光肆无忌惮地穿过玻璃窗子,满室都是明亮的光,一切的一切都是清晰的,可以看见空气中微尘浮动的样子。
最妙的是讲台上的光,那一块儿的玻璃窗子大开,阳光直直地射进来,光彩之盛,夺目耀眼,就像极绚丽的出场灯光,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灯光师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纪念推开门,甫一出场,他的身影便和那些光便猝不及防地钻进她的眼睛里。
逆着光,她只能从轮廓上分辨,依稀是个单薄的少年,高高瘦瘦,背挺得极直,无数的光在他的发间、衣间飞舞。面容模糊不清,一双手却清晰可见,极白皙极白皙的手,几乎融进了光里,骨节毫不突出,十指纤长,似是上帝精心雕琢之作。
近了,才看清楚他的脸,意料之中的白皙。墨色的眉,如黑宝石一般的眼,秀气的鼻,略薄的唇。
五官柔和得一塌糊涂。
纪念却有些恍惚。
等到纪念如梦一般,坐到他的旁边,良久,才重获了思考的能力,迟钝地红了脸。
——跟着他,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纪念只有这一个想法。
还好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甚至还看着纪念,笑着介绍:“嗨,我叫何浩然。”
纪念躲避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强自镇定道:“哦,胡……浩……然。”
她感到一颗心即将跳出嗓子眼。
他好脾气地纠正:“不是胡是何哦!”
根深蒂固的乡音,纪念总是改不掉。她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
她问:“哦,何……浩然,诗人孟浩然的浩然?”
他点了点头。
她偷偷地松了口气,心慢慢落到胸口,鼓了鼓勇气说:“我叫纪念。”
他拿出一张纸写下她的名字。白皙的手,黑色的笔,龙飞凤舞的字,少年眉目温柔,纪念觉得她的名字和她的心情一样美丽。
……
若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冷漠疏离,纪念真以为这个梦是真的。
她无比困惑,自己是怎么了,梦见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个人,他可以是隔壁班魁梧英俊的体育委员;也可以是高年级温柔帅气的学霸学长;甚至可以是低年级的正太学弟。
就不应该是他,却偏偏是他,她一点儿都不喜欢的他。
这一点,纪念十分确定,她对这个白脸书生般的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真实是,她进门的时候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很快地垂下了头。她没有坐到他的旁边,相反,纪念的位置距离他很远。很长一段时间,纪念都以为他姓胡,直到老师大调位置,他坐在纪念的后面,纪念才知道,他原来姓何。
纪念虽然记不得中间很大一部分梦境,但是她记得是一个两情相悦的结局。
心虚地偷看坐在她旁边的桃子。一副天真娇蛮模样,一边吃着她最爱的草莓,一边和某人打情骂俏。某人正是纪念昨晚梦境的男主角——何浩然,草莓也是他买给桃子的。
想起昨晚那个模糊不清的梦境里,她和他也打过情骂过俏,纪念心里一阵恶寒,强烈地感到不能直视他。
纪念安慰自己,一定是她最近学习太累,所以才做了这样压根不着边际的梦。
在那样忙碌的时光里,这件事就像是水珠落进了海里,很快被纪念抛之脑后。
02
桃子其人,当得上明媚二字,明眸善睐,举手投足之间,娇俏可人。本名叶雯,脸颊红红,下巴尖尖,她的损友费楠这样笑称她,多了,大家也叫她桃子。
和她比起来,纪念则黯然失色。在桃子的身上,纪念看到了青春最美的姿态。
绽放,像花儿一样,热烈;奔跑,像潮水一样,恣意;微笑,像泉水一样,纯净。
后来,纪念一直想要成为桃子一样的人。但是事实证明,明媚开朗,多数时候让纪念感到绝望。这都是后话了。
彼时,桃子和人鱼何浩然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对。偏偏他们两人不以为然,迟迟不确定关系。
虽然在旁观者看来,桃子眼里心里都是人鱼。但是别人一问起,她总会去拍何浩然的肩,肯定地说:“我拿他当哥儿们!”
然而纪念却看见人鱼温柔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嘴角一丝苦笑若有似无,转瞬即逝,快得就像纪念的错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桃子提起何浩然时,即使没有笑,也能感觉到她语气中对他的信赖,无意识流露的感情往往才是最真实的。
纪念隐隐觉得,这两人早晚都会在一起。
高三毕业,一场盛大的离别。纪念所在的班上多了几对情侣,少年少女们恐怕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自此便如风中转蓬一样,各自飘荡,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那些平时毫无察觉、无人知晓的恋爱都修成正果。众所期待的桃子和人鱼杳无音信。
高三毕业聚会上,费楠忧心感叹,桃子就要出国了,何浩然要去北京读书,这两人可怎么办?
纪念将目光转去两个当事人,两个人吃饭还闹腾着,桃子笑靥如花,哪里有离别之愁。
过了好久她才把目光收回来,她想,或许所有人都错了。
她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是欢喜。
桃子在毕业聚会上喝醉了,何浩然送她回家。
桃子两颊通红,眼神迷离,依偎在何浩然身上,俨然一副醉态。
何浩然的脸却白得吓人,纪念吓了一跳,着急问他:“你没事吧?”
他奇怪地看纪念,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纪念,只有费楠咳了一声:“纪念,醉的人是桃子!”
纪念的脸似火烧一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哦……是吗,我可能也醉了。”
她只是想起化学老师说的话,不能喝酒的人,一沾酒脸色就会发白。
后来纪念才知道他为了照顾桃子,滴酒未沾。
怔愣良久,纪念不明白刚刚莫名的慌张。小秋说:“看什么看,人都走了!”她给纪念满上一杯酒,自己主动碰杯,又自顾自一口气喝掉一整杯。
后来,她才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尝不是说的她自己。恐怕彼时微醺的小秋,才是最清醒的人。
03
小姑娘住在海上,那叶红色的小舟就是她的家。
厚厚的红色布障,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保护她免遭日晒雨淋。
她一直沉睡着,梦里有人对她说,等待,会有人来唤醒你。
于是她等待,身体沉睡,意识却是清醒的,焦急地等待。
她自黑暗中不知时间变迁,只是隐约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了布障被掀开的声音,仿若天籁,她终于自混沌的睡梦中醒来。猝不及防地跌进一汪碧绿色的潭水里。
那一刻,世界寂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最美的烟花也不及她心头绽放的这一朵。
有光透过布障的缝隙射到她的脸上,十分温暖。
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眸——清澈又神秘的绿眸。
他的眼光湿漉漉的,就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兽。确实,她在他的眼里看见惊吓,转瞬之间,他就钻进海里,消失不见。
她跟着跳了下去,很快便发现她不能在海里待得太久,太久就会窒息,于是只好失望地回到舟上。
她回想惊鸿的一瞥:海藻般的绿色长发,一张极白极白的脸,脸部线条柔和,再往下,是一条像鱼一样的尾巴,绿色的鳞片闪着光。
她打量自己,唯一和他不同的是,她没有尾巴。这点儿不同足够让她灰心失望好一会儿,这意味着她不能和他一样在海里生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她扔掉那些碍眼的红色布障,她看着它们很快地沉入到水里,心想,再没有什么能阻碍她看到他。
幸好,无论白天和黑夜,都能看见他跳跃的身影,高高地跃出海面,而后落下,溅起巨大的水花。一次又一次,似是不知疲倦。
白天他属于大海,黑夜属于他。
黑夜海上,他就是最迷人的风景,她眼里唯一的风景。黑夜掩盖掉海,却使他光芒万丈。每当那透明的翠绿色鳞片,被月光柔柔地亲吻着,散发着柔和的绿光,他以矫健的身姿划过夜空,迷人得就像黑夜精灵。
是她一个人的精灵。
这美丽的精灵诱惑着她——忘记了睡觉,不知饥饿,只是不知疲倦地寻找着他。
从第一眼看见他,就如同看见宿命般,似乎她存在的意义好像就是找到他,然后跟着他,他往哪里去,她的归宿就在哪里。白天和黑夜已对她没有意义,风吹、雨淋、日晒她全都感受不到。令她魂牵梦萦的,只有他而已。
有时候她总能听见他在低吟,她知道那是他的歌声,可是她不懂那种语言,不知道他是欢乐还是忧伤。
她也唱歌给他听,总是很欢乐的歌。
只是任凭她怎么呼唤,一声声“人鱼”,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只是,不知疲惫地跳跃。仿佛那一天,她自睡梦中醒来,看见清澈绿眸的他,只是她的想象而已。
她一直有种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他会停下来,她会再一次见到那双美丽的眼睛,而且他会和她说话。
她知道他是一条年幼的美人鱼。他的尾巴不够有力,他的身体不够健壮,他要通过不断地练习来强大自己。他身体的线条越来越结实,跳跃的弧线越来越流畅,他激起的浪花也越来越巨大。每一天,他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长势惊人。
她的心里,骄傲的同时也不安着。
那天的早晨,太阳是从海面升起的,无数柔软的金光洒在海面上,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金色海洋。
她看见他破空跃起,同时听到一声欢乐的长啸,他的鳞片在金色的光照下,十分耀眼,青翠欲滴。
这是她见过的最高最美的一跃,就好像故意和太阳比高似的。
一条极美丽的弧线出现在她的面前,鱼尾溅起的金色水花洒到了她的脸上,晃了她的眼睛,她感到一股极深的凉意。视线再次清晰时,她只来得及听得”扑通“的如水声,苍茫的海面上,长啸依稀在回响,却早已没有了他的影子。
似乎刚刚的热烈一跳,从来没有发生过。
海面平静平静,四周寂静寂静,太阳渐离海面,整个世界变成金色的了。
她有种强烈的不安,等待,焦急地等待。她不停地呼唤“人鱼”,甚至还学他的声音,她已练习了成千上百次,有一次,她还听到了他的回应,那一刻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啊!然而,现在回答她的,只有刺骨的海风。
直到嘶声力竭,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这片海,海如深渊,隔绝她的希望。
曾经她只知等待,只知跟随,现在,她只知哭泣。
她的等待好像都支离破碎了。
她想起他清澈的眼神,那么美丽,只要见过的人就绝不会忘记。
她几乎觉得一切都是梦境,只要清醒过来,她的眼前仍然是红色的布障。她仿佛从来没有等到过那个人,仿佛一切都是她寂寞时,想象出来的梦境,都是假的。
只有深深的海,像巨兽一样可怖,龇牙咧嘴,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梦中的人没有告诉她,也许她等待的,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眼神的缘分。
……
”啊,就这样结束了啊?”好友木木在电话里吼道,“你编的什么烂故事,这个结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小姑娘多可怜啊!”
纪念笑了笑说:“你希望是什么结局?”
电话那头有几分钟的沉静。
纪念猜她一定正在构思。
纪念想了想——
嗯小姑娘看着那片波澜不惊的海,出了神。
她和他怎么会只有一个眼神的缘分呢?她不信。
就像那些跟着他的日子,她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放弃抵抗,任由身体下沉。她不能呼吸,快要窒息了。意识就要消失之际,奇迹发生了,她感觉到一阵轻松,低头一看,她的两条腿竟然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呼吸也顺畅了。
原来她也是一条人鱼。
“喂,这个结尾怎么样啊?”纪念又问道。
“比刚刚好很多啦!”木木仍有些气闷,鼻音浓重,“你就不能直接让他们在一起吗?应该一回首,人鱼就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刚刚不理她只是他开的玩笑啊!”
纪念好笑地说:“已经充满希望了啊!”
纪念想说,这其实是纪念昨夜的梦境。她想说,何必自欺欺人呢?她已经到自欺欺人的崩溃边缘。但是纪念终究没有说出口,时过境迁,有许多事都有讲出的最好时机,错过了,内心多么富有感情,都空洞的苍白。
年少时候的喜欢一定要在那人还在左右的时候说出来,一旦别离,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却偏偏重重地砸在心上。
那个小姑娘就是纪念啊,那条人鱼就是他啊,就是纪念埋藏在心底的喜欢啊。
纪念只是突然想起来,她有多么思念他。
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偶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直到同行的人拍了拍纪念的肩,纪念才仿佛清醒过来,一路怔然。
晚上纪念就做了这个梦。
那些明明已经忘掉的名字,明明已经模糊的脸。都在这一刻,生动地印在她心里,似乎一闭眼就能触及到。
纪念才知道,有些人,她从来没想起,但从来也没忘记。
总会在某个时刻幡然悔悟,那些在心底蛰伏的情感到今天再也无法遏止的——是思念。
入骨相思知不知。
人鱼这个外号,他们一直以为是桃子取的。
纪念想,这个称呼曾经只属于她。
人鱼何浩然有一个无意识吐泡泡的习惯。成为他前桌的第一天,纪念就发现了这个小秘密。虽然纪念不敢去看他吐泡泡的样子,但是还是为这个发现感到一种隐秘的欢喜。
很多时候一旦纪念听见极轻微极轻微的“嘭”声,不管纪念在做什么总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他究竟吐了多少个泡泡,那正是泡泡破裂的声音。
一个,两个,三个…….在极长的时光里,纪念都以此作为消遣,隐秘的快乐。
直到高三的时候桃子成了她的同桌,纪念对桃子分享了她的小秘密。她说:“桃子,桃子,我告诉你哦,何浩然像人鱼一样会吐泡泡!”
纪念只是没预料到,后来,他们俩那么要好。
数泡泡的人便变成了桃子,何浩然就成为了她的人鱼。
只有桃子这么唤他。
纪念仍旧笨拙地改不掉乡音:“喂,胡……浩然。”
纪念只是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才坐到她的后面。纪念拿着他的练习本,认识到原来一直叫错了他的名字。第一次鼓起勇气转过身主动和他说话,她笑说,我一直以为你姓胡呢,原来你姓何啊!
他的脸很白皙,五官很柔和,他用黑宝石般的眼睛看着纪念,目光清浅,但她能感觉到他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纪念来不及听他回话,张皇地将身子转了回去。
其实纪念还想说,有个诗人叫孟浩然,和你的名字一样。
其实纪念还想问,为什么你总是要吐泡泡。可是奇怪的是,在那样的眼光下,纪念觉得自己像是妖魔鬼怪一样,无所遁形,心里全是慌张混乱,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想拼命逃离他的视线。
纪念不再数泡泡,那一天当桃子把用纸折的美人鱼送给他时,他一口气吐了十六个泡泡。她从没听过他吐那么多泡泡。
她突然觉得这个数泡泡的游戏索然无味。
纪念以为那是因为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游戏。
真实是,纪念了解,他无意识吐的泡泡越多,便代表他越是快乐。
所以何必将那些无聊的数字记在心里,总不及桃子换得他的一片笑意,只是在心底发酵,酿成苦酒,饮下,便是怅然滋味,悠长悠长。
现在,有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吐泡泡,纪念想,那可能是想起人鱼的时候。
当然会有人嘲笑她傻,纪念觉得,他只是不知道认认真真数着泡泡,心里却像蜜糖一样甜的人其实更傻。
那些泡泡永远也不会成形,就像纪念的这一段勉强称得上暗恋的情感一样残缺不全,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而每当回忆起这一段,总像是听到铺天盖地的叹息。
那些分别后的刻骨思念,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就像血液一样在纪念身体每个角落里来回流动,一但流回到心脏,冰冷得颤抖。回忆就像会呼吸的痛,思念亦是。
心是冷的,盖多少被子都不会暖;心是苦的,吃多少蜜糖也不会甜。
04
命运眷顾纪念,用一种婉转的方式,给了纪念这个不懂爱的人一个提示。
于是便有了第一场梦。
可惜的是,纪念强压了那些躁动的情感,以为只是一个梦的错觉。
于是,若干年后,纪念饱尝思念与遗憾,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一句,我喜欢你。
纪念终于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黯然神伤。
每一次,桃子在寝室谈论他,纪念都觉得厌烦,原来她是害怕;每一次,他给桃子买的水果,纪念都没有胃口,原来她是嫉妒;每一次,看见他们在一起的背影,纪念总是下意识地走更远,原来她是伤心。
哪怕纪念和桃子是室友更是同桌,她们之间却不亲近。纪念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桃子的明媚开朗,因为她内向木讷,完全和她相反。其实是,纪念不喜欢她,只是因为他喜欢她罢了。
纪念曾经看着他一个人走那段路,后来他和桃子一前一后地走着,再后来他们俩并肩着走过去。桃子和人鱼,只差牵手而已。
那个时候,纪念心里的失落仿佛已经给出了答案。可是,纪念还是任由长长的时光过去,毕业后固执地不留任何联系方式,故意不和他报一个学校,不在同一个地方。因为,纪念固执地认为,她一定会忘记。
上了大学,纪念一度一改往日的内向木讷,就像那个年少时让纪念饱尝嫉妒的明媚女孩。只是,静下来时,那些刻骨的荒芜,如此寂寞。
明媚活泼,从来都不是她。
深沉孤独,惶恐懦弱那才是她。
记得那时候,纪念意外看到同桌新买的杂志上推荐一部电影,美丽的海报吸引了她。
她放下手中的笔,从繁重的作业中暂时解脱出去,被幽默风趣的推荐理由逗笑。
纪念听见身后的他对自己说:“这部电影我看过。”
纪念没动,只是翻过那一页,仿若无事。
紊乱的心跳,泄露了她的紧张。
多年后,当时那被纪念捏着的纸张,褶皱难展,一如纪念的心,抚不平。
多么遗憾,曾经,一张口就可以交谈,一转身就可以相视而笑。
终于被她错过,于是纪念只能哭着在梦里稍补遗憾。她无数次想,如果当初她开了口,现在他们会不会至少是朋友。
所以即使后来的桃子成为纪念的同桌,后了解他,然后却轻松走进他的心里。她也没有资格说,凭什么啊,是她先认识他的。
后来,纪念找到了这部电影,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她想,她必须得看一遍,也只看一遍。
再后来,在许多场合听到有人在谈论这部片子,她都避而不谈。
它就是纪念最深重的遗憾,是纪念在无数个梦境里,呼喊着的“你回答啊!”
是她永远远远的隐痛。
05
高考结束了,毕业聚会。
纪念和他站在一起,等着考场最远的桃子。
纪念的面前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树,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枝叶,将纪念和他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树干上挂着的铭牌吸引了纪念的注意:大叶榕,1916年移栽至此。
那一年,刚好是建校的年份。这片校园的离离合合,大抵都被它瞧了去。
落日余辉照在树上,风吹过,叶间有无数细碎光芒闪动,每一片叶子都在轻舞。
轻舞,在纪念看来,无比慎重,仿佛是害怕惊扰了时光。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有无数神秘、圣洁的光辉包围着树。
仿如她想象中的许愿树。
记忆之中,那才是一切的结束。他就在纪念右边,一偏头,就可以看到他温润的侧脸。
纪念突然意识到,她有多么想留住那片温柔。
桃子姗姗来迟,像快乐的小鸟,冲过来牵着他的手。
他亦笑得温柔。
纪念就知道,留不住。
纪念终于看见他们俩牵着手走过那条路。
她知道即便这是传说中的许愿树,恐怕也无法实现纪念的愿望。
那才是一切的开始,一切思念的根源。
纪念在心中许下一千零一个愿望,每一个都是忘记。
但是这一生住进相思的岛屿,纪念才知道,一千零一个愿望,就像一千零一面镜子,她越是想忘记,却越是记得清晰。
纪念上个月参加了人鱼和桃子的婚礼。
她为他们由衷感到开心,不是每对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人鱼在婚礼上说,虽和桃子分别,但无时无刻不想她。
纪念突然觉得自己喜欢的一定不会是眼前这个高大强壮,面部表情坚毅的青年。
她的人鱼少年从来温柔。
她很想他。
人鱼会吐泡泡,下一次爱情来的时候,她一定能听见泡泡细微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