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0

退休是死亡的开始

巴普洛·卡梭

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事成了。”金圣叹临终遗言：“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的滋味”，毛泽东的遗言：“我很难受，叫医生来”。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波斯诗人峨谟伽耶姆的四行诗：“我来如流水，去如风。”

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

就来到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

而且离开了这世界，不知向哪里去，

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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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实在是不知道明天和无常到底谁先来叩门造访？哈姆雷特之问实际上是薛定谔式的问题。

少数通灵者兴许会有预感。而年长者在时光的消磨下渐渐也获得了这样的能力。

严思我遗笔曰:误落人间七十年，今朝重返旧林泉。嵩山道侣来相访，笑指黄花白鹤前！

蔡京其言也善地喟叹: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忍死偷生廿余载，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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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陈继儒临终自题联则有“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岁履薄临深；不怨天，不尤人，千百年鸢飞鱼跃。”的了然知性。

豁达如唐寅:“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乡。”这“阳间地府俱相似”七字，可圈可点，含义深遽。其实，幽幽地府何在？即在人的心中；阴间不过是人造的幻影，阳间的翻版而已。清初禇人获《坚瓠癸集》卷二载四明倪君爽临终所赋的《夜行船》词令人忍俊不禁：“少年疏狂今已老，筳席散、杂剧才了，生向空来，死从空去，有何喜，有何烦恼？说与无常二鬼道：福亦不作，祸亦不造，地狱阎王，天堂玉帝，看你去哪里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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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阿尔茨海默病患，临近期颐之年的人不用提醒自然会感觉到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高“龄”不胜寒。走到人生边上是杨绛女士九六高龄所作，也是她对命运、人生、生死、灵与肉、鬼与神等问题的思考和独白，也是长夜黑幕降临前的自我心理疏导。其内只有悲天悯人，期冀抚慰的渴求，名利早就置之度外了。是孤老试图解脱人生最后疑惑的喃喃细语，有些类同李尔王在雷雨交加中的呐喊“Blow, winds, and crack cheeks! Rage! Blow! ”或者“Nothing will come of nothing.” 不知何故，竟然出版面世，私房话变成了畅销书。

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大概会觉得过去的跋涉只是赴一场寂寞的结局。眼前的桑田变成了沧海，世事化成了云烟，今朝的诀别恍惚就是昨日的相聚。如梦似幻中，过客把残山剩水交付给夕阳作别。江州司马云: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独有行路子，悠悠不知还。人生苦营营，终日群动间。所务虽不同，同归于不闲。扁舟来楚乡，匹马往秦关。离忧绕心曲，宛转如循环。且持一杯酒，聊以开愁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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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泉居士的好事近说:湖上有孤山，合把探梅词刻。清浅黄昏时候，冷疏枝寒色。窗前忽到又如何，一夜足相忆。信道收香藏白，报春风消息。

古人的情感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差别。而且一代又一代总是重复同样的心路历程。

向秀感时伤怀时尝谓:余逝将西迈，经其（嵇康）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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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在遣悲怀里谈到金钱和生死的关系时发表看法: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的遣悲怀是一个系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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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无老少，有人倏然而逝，行色匆匆，未及感伤，何尝不是福气。只是把痛苦留给了生者，伊壁鸠鲁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曹植《金瓠哀辞》：序：金瓠，余之首女。虽未能言，固已授色知心矣。生十九旬而夭折，乃作此辞。辞曰：在襁褓而抚育，尚孩笑而未言。不终年而夭绝，何见罚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

《行女哀辞》: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死亡是个沉重的题目，也是人生必须做的最后一道题，没有人可以逃避或请人代答: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蕉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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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