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没风,雨也不急,天沉沉的,一点儿劲儿也没有。
宋迟窝在椅子上,肩膀松垮,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闷雷一样把他惊醒。
他抬了下眼皮,看清是校长之后,眼皮又耷拉下去了。
而校长的话却不能停,“宋老师,这个月,你们班的成绩又是垫尾。”
宋迟缓缓坐正了,但还没坐直,低头耷拉着眉眼,说声对不起。
他没向别人笑嘻嘻地打感情牌糊弄,也没严肃地立保证书,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摊在那里,你说你的,随你的便。
校长气得牙痒,“宋老师,你好歹给我一个态度吧。”
宋迟的脸色更颓了,说声话就像是将朽的枯木,一口气散出去,剩下的全是空瓤,“校长,我会努力的。”
努力到什么程度,努力后什么结果,不知道。
校长难得也叹了口气,“散会后,宋老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天要暗了的时候,宋迟才走出校长室。他脑子里浑浑噩噩,拖沓着脚步,往家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想回家。
他很容易的就改了主意,转脚往南边走去了。
南边有一条河,山里流下的水,清澈见底,两岸花草茂盛,景色很好,之前有人在这里建了个亭子,想要开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了了之了,只是留下了个亭子。过往的人,若是为眼前的风景心折,就会停下来,在亭子里坐一坐,再看一看。然而,这河的地方到底是偏了些,所以虽是美景,却几乎不见几个人,亭子也风吹雨打旧得掉漆。
这成了宋迟难得能喘口气的地方。
他坐在亭子里,看着涓涓细流的河,看着最后一丝太阳光也离去,看着天地彻底暗下来,看着河面又覆上一层银辉。
他坐了很久,可仍旧什么都没想明白,也什么都不敢想。
突然,他听见了人声,把他从虚无里拉出来,是有人在惊叫求救。
他抬头寻着声音望去,在河的上游,有一坨黑色的,在东摇西晃,是个落水的人!
他急忙站了起来,迈步跑出去,脚步却因为坐久了虚浮,他有些趔趄地跑到河边。
河边积了一层淤泥,进去了就不好出来,若是劲儿再用错了,就很容易栽倒在河里,爬不起来。
宋迟废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人从河里带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河边,大口喘着气,那人吐了几口水,抹了几下脸,惊恐未定地朝他道谢。
而宋迟看着她的脸,却愣了。
月光冷迷,他辨不清真假,看不断虚实,他甚至连语言的能力都丧失,呆楞着,看着那人朝他笑了一下,又道了谢,起身走了。
过了很久,他急忙起身,同样的趔趄,往她远去的地方跑去,夜幕深沉,他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苍茫天地,方才像是场梦,现在他又孤身一人了。
一夜无眠。
第二天宋迟教完课就往河边走了,在亭子里从下午待到晚上,在临近晚上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个身影。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见他,眼睛一亮,朝他跑来,“你果然还在!”
“叔,谢谢你昨天救我一命,这是我给你买的水果。”
宋迟迟钝地接过那一袋水果,然后又抬眼看她。
“我妈说救命大恩,得登门道谢,我昨天太害怕了,都忘了问你的联系方式,只能今天放学再来这儿找你,没想到真让我碰到了。”
“叔,我怎么称呼你啊?”
宋迟眼里空茫了一下,又黯淡了,最后低声说道:“我叫宋迟,迟到的迟。”
“我叫安愿,得偿所愿的愿。”
“好寓意。”
安愿便又开心地笑了,十七八岁的姑娘,笑起来自带温暖的阳光,何况她那样爱笑。
宋迟晃了神,又说道:“不必登门道谢,你好好的……就行了。”
安愿纠结地想了会儿,说好,“那我明天再给你带吃的过来。”
宋迟心里的声音告诉他,要拒绝,而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装死。
于是他们达成共识,明天还要见面。
第二天,宋迟又早早地坐在了亭子中等安愿。
可他一直等到天黑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她。
安愿垂着眉眼,“宋叔,对不起啊,我被老师叫住了,耽误了时间。”
“为什么会被老师叫住?”
安愿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这次数学考得不太好。”
“不会做?”
“嗯,数学对我来说太难了,上课听不懂,课后我自己又琢磨不明白,咳。”
宋迟眨了几下眼,又紧张地悄悄攥紧了手,才试探着说:“我是数学老师,你要是不会,可以来问我……”
安愿的眼瞬间点亮,“真的呀!可,可是,这样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啊。”
宋迟摇头,“本来我也是要在这里坐着的。”
安愿的笑容更大了,讨好般的连忙把一袋子零食塞进他怀里。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她一看天色,脸色便又颓下来了,“天都黑了,上次我天黑跑出去玩,被我妈好一顿说……”
宋迟低头抓着那塑料袋子,越抓越紧。
安愿把可怜巴巴的眼神悠悠放在他身上,终究还是没放过他。
宋迟抬眼看了下他们身前被黑夜吞噬的小路,再看一眼她,紧张到嘴里发干,“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安愿立即开心地笑了,连连点头道谢。
宋迟撑着桌子站起来,晃悠一下才站稳。
安愿想扶他一下,看他站稳又把手收回去了,她有些担忧地说:“叔,我上次见你就觉得你脸色不好,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
宋迟打开手电筒,缓缓道:“我的爱人,前不久离开我了。”
安愿闭了嘴,再没多问。
寂静的小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宋迟不合时宜地想起那首曾经听过的歌。
“彼岸 没有灯塔
紧握着我火把
他来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我不害怕,我很爱她。
而出乎宋迟的想象,他真的送她回了她家,眼前的红瓦房里有温暖的灯光,和隐隐的饭菜香,再走近还能听见人声。
他见到了街边乘凉的人,他们跟安愿打着招呼,甚至在她家门口遇见了安愿的弟弟安得。
宋迟跟她道别后,又在街巷里逛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真的是十年前。
他顺着这条河走了回去,亭子仍旧是旧亭子。
一条河分开了十年时间,因缘际会,他得以在这时间裂缝中行走,走到了十年前,走到了一切尚是美好的时候。
他弯了腰,想笑,却又险些热泪盈眶。
夜幕中,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空荡荡的冰冷,他蜷在床上好一阵也没把自己暖和过来。
在这片寒冷中,他难得的睡着了,梦里梦到了他的高中。
他高中时学习不算好,也没有什么朋友,整个人沉闷得很,很多时候,也并不是他不想交朋友,实在是沉闷的性格不知道怎么交朋友,索性就安慰自己安心学习了。而他的同桌安愿则聪明很多,人也活泼,一到下课便有很多人找她去玩。
可她自从跟他做了同桌之后,就好像变了习惯,也不每节下课都出去玩了,有时候也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座位上,噙着笑看着宋迟做题,然后试探地问一句,“要我教你吗?”
他就这样交了他高中的第一个朋友。
她经常帮宋迟讲题,而他似乎自己在学习上也开窍了,渐渐的,宋迟的成绩涨得飞快。礼尚往来,他也想报答她,便按照她的口味给她买了零食吃。
那本不值几个钱,可安愿抱着那袋零食却开心得像个孩子。安愿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那本该在四方字里的,却猛然生动起来,烧得他心肺俱烈。
高考后,他向安愿表白了,安愿答应得很痛快。
而他却失态了,他竟然激动地哭了,一边哭一边笑,搞得安愿手足无措,后来因为这事儿又笑话了他很多年。
她不懂,梦寐难求的珍宝突然有一天真的落在了他的手里,他何德何能,诚惶诚恐,恨不得贡献出他的什么,好让老天不嫉妒他。
他想成为最好的,也想给她最好的,可他最后却搞得一团糟。
宋迟的学生们都觉得宋迟最近变了,也说不出来哪里变了,但好像,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更轻了,像是缠绵的阴雨要收尾了。
数学课上,宋迟将卷子上的一道大题讲完,有一个学生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的解法跟您不一样,不知道对不对。”
“上来写写。”
学生上前接过粉笔,写完了回座位看向宋迟。
宋迟仔细看了,点点头,“思路很好,是另一种解法。”
学生开心而得意地笑了。
宋迟看着这个学生,也缓缓笑了。
整班学生都被惊到了,宋老师竟然是会笑的!还笑得这么暖!
宋迟下午收拾好东西,就会去亭子里给安愿补数学,这是两个人这些日子一直做的事情。
安愿的成绩有点进步,就想偷懒了,宋迟难得唬着脸对她说,“不能到此就满足了,你值得更好的!”
安愿撇撇嘴,但还是听他的话了,这次她的数学成绩又提升了,竟然得了满分。她笑着把满分卷子递给宋迟,“宋老师,送你啦!”
宋迟小心地拿着卷纸,“你第一次拿满分,不想自己收藏吗?”
“都是宋老师教的,当然得送给宋老师。宋老师宋老师,我明天就要过生日了。”
宋迟一怔。
安愿凑近宋迟,睁着大眼睛满眼的期盼,小声道:“所以宋老师,我可以有礼物吗?”
时间往返重复,在宋迟的脑海里激荡。
宋迟艰难地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行,宋老师给我什么都好。”
宋迟把颤抖的手收进袖子里藏好,“好。”
安愿开心地笑了,说宋老师真好,谢谢宋老师。
宋迟难得无奈地笑了。
宋迟回家之后,坐在床上发呆了许久,然后起身,刮胡子,洗澡,收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难得的把自己收拾出一副人的样子,将要出门的时候,家里却来了人,是安愿的弟弟。
安得看着宋迟收拾得像是要去约会的样子,嗤笑一声,“宋迟,你这日子过得挺好啊。”
世人好像总是这样,他们会对你说人死不可复生,要往前看,可等你真的往前看笑起来的时候,他们又鄙夷你,这才几天啊。
宋迟皱眉,“我今天有事,不能招待你了。”
安得脸沉下去了,“你还记得今天是我姐的生日吗,你在今天出去找别人,宋迟,你还能算是个人吗?”
“不管你的事。”
“不管我的事?那是我姐!我们家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好模好样的交给了你,却因为你死了,而你转头就去找别人,你说这不关我的事?!”
宋迟的脸一下刷白,这是他永远逃不开的梦魇。
当年,安愿的高考成绩比他好,但还是跟他选了一样的学校。大学在一起四年,大学之后他进了研究所,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他一门心思要做出个成绩来,就忽视了陪伴他这么多年的安愿。安愿有时会委婉地表达,想要他多陪陪她,可他当时魔怔了,只会对安愿说,再等等,再等等。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头呢?
安愿从来不抱怨,甚至连死都是安静的。安愿心脏病突发,孤独地死在了他们家里,最后是邻居发现的,而在此之前,宋迟甚至都不知道安愿有心脏病。
他的珍宝就这样被上天收走了,他的天也塌了。
他不敢相信安愿就这么离开了他,整日精神恍惚,有一次深夜醉酒差点把他自己喝死,他似乎清醒了一点,把研究所的工作辞了,回到了他和安愿的家乡,做了他们母校的一个数学老师。好像唯有如此,他才能靠近安愿一点,才能喘上一口活气。
老校长对他说,要往前看,人有生老病死三千疾,可没有谁是难过死的。
他问:“真的吗?”
他明明觉得他的骨骼血肉已经被抽走了,没有活头了。
安得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惹不住心生恶意刺激他:“听说你这两天都去南边河边,那儿藏着你的情人是不是?”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宋迟的脸更苍白了。
安得顿时怒气冲天,抓住宋迟的脖领子,“走啊,不是要去吗,带我一起去啊!”
宋迟剧烈挣扎,他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的情绪,像是穷途末路了,混不在乎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个安愿的存在,那是最开始的安愿,他容不得任何事情任何人来影响她的生活,她的未来,那个安愿,他细心呵护的年少安愿,一定得好好活着,活得漂亮。
他与安得厮打起来,用了死劲,安得竟然一时制服不了他,甚至一个不留神,被安得打了下脑袋,眼前一黑。
宋迟趁机跑了出去,骑了车,在黄昏的尽头,伴着一路云霞燃烧,向河边飞奔。
他和安愿通的最后一个电话,安愿跟他要生日礼物。他其实早就买好了,他攒了很久的钱,买了她之前很喜欢又舍不得买的手链,可他终究没等到送给安愿的那天。
他飞驰在路上,心脏都要跳了出去,灵魂极度亢奋,一只手却紧紧护着衣兜,那是他要送给安愿的生日礼物,他唯恐弄丢。
黄昏的最后一刻,一辆逆行的车迎面而来,宋迟的世界一片黑暗,那颗越跳动越难受的心脏,也终于停止了。
在世界一片黑暗嘈杂的时候,他竟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纸声,那是他揣在怀里的,贴着心脏放的,一纸满分卷纸,现在,悉悉簌簌的,它被人拿走了。
他仿佛见到了安愿,安愿满脸生气地来找他讨要,讨要很多。
他笑着看着她,看着她生气的样子,鼻子就酸了,细想来,只有满满的委屈。
安愿,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宋迟车祸死后,安得为他收的尸,私心作祟,并没有把宋迟和安愿葬在一起,连宋迟的遗物都是他找邻居张大妈给收拾的。
张大妈收拾宋迟的屋子,没收拾出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就是桌子上有本日记,本着张大妈爱看八卦的性格,她没忍住翻了翻。
笔记里讲的都是他和安愿的故事。
日记本间还夹着一封信。
“安愿,希望通过你的努力,可以上一个你喜欢的好大学,不必为谁而妥协。在前进的路上,你若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不妨和他一起走,只是,你若遇到了一个叫宋迟的人,一定,一定,一定要远离他,不要对他产生好奇,不要让他接近你,他,配不上你的深情。”
宋迟艰难地写完这句话,抬头看向窗外,黎明破晓,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好样子,而他在黎明中默然痛哭。人们都在往前走,他也在扶着年少的安愿往前走,只是那个总是姗姗来迟的宋迟啊,再也得不到他的珍宝了。
张大妈啧啧两声,随手把信夹回了笔记本里,相比这信,她更好奇这日记里的内容,河的上面,真的能时空穿越到十年前吗?
张大妈心里痒痒,但一个人去又害怕,于是拽上她的好姐妹,大白天往河边走了。
她们走到了亭子,又往前走了很久,可也没看见有人家,本来那里也没有人家。
两人失望而回。
这一场因缘际会,时空颠倒,不知到底是谁为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