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小说《朝歌无言》

她是朝歌,再也不是他的朝歌。——序

  【壹】

苏朝歌出嫁了。

  吴国唯一的女元帅,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的女元帅,在战场上以一敌十挥斥方遒的女元帅,与晏国唯一的一次战败,便把自己搭了进去。

  吴国连失四城,晏军来势汹汹,兵临城下,强攻几次不得便展开了持久战,消息传到京都弄的人心惶惶,朝堂那位更是焦头烂额。

  谁料吴国太子肯撤兵,不过代价是要苏朝歌来和亲,要吴国唯一的女元帅,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将才。

  吴国危在旦夕,苏朝歌更是义不容辞,被急召回京领命,穿上喜袍远赴他国,可又谁知女儿家的真正心思,也不过是皇命难违身不由己。

  迎亲队伍出了关外,往东浩浩荡荡地行去。

  喜轿里,红盖头下的苏朝歌是红了眼的。

  她不甘心。

  噪杂喧闹的唢呐声下,忽有一道琴音破风而来——

  “铮——”

  声调低哑呜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自高高的城墙而来,击碎所有喧嚣不宁,直直地冲进苏朝歌的耳膜,令她浑身一震。

  她咬牙低笑,他来送别来了。

  琴音忽然急转激扬冲峰,让人听的振奋却又哀伤。

  苏朝歌听的心烦,掀了帘子,一把掀开盖头,在喜娘的惊呼中,捏起随从的弓箭,对准了城楼上那袭清冷白衣,嗖地一声,长箭破风而去——

  “铮!”

  琴弦断了,整只琴在那人怀里四分五裂,碎木屑划伤了他的脸,一道殷红赫然出现在那张清秀温雅的脸庞上,血珠一点一点地顺着脸颊下滑,略显狰狞恐怖。

  唐轻言遥望着那袭红衣愣了半晌,终是缓慢地垂了眸子,长睫下卷着翻天覆地的悲凉,一声惨笑。

  他知道,他的朝歌,再也不属于他了。

  他俯下身去,修长手指一点点抚过碎掉的琴木,凝聚在眸中的泪花,终是顺着长睫坠落,滴在古木上晕染一片。

  她毁了这琴,她送给他的,他最心爱的琴。

  他昂首,忽然咯咯笑了,“朝歌,你便这般恨我么?”

  “是啊,我这样的人,也该恨。”

  他记得清楚,这琴还是苏朝歌的爹爹征战回来后缴获的战利品,她知他喜弹琴,于是挑了最好的一把,送给了他。

  那时还是春日,十六岁的小姑娘抱着琴立在花树下痴痴地看他习书,花瓣儿落满了她肩头,她歪着脑袋的模样,美得简直入了画。

  那时他却还自命清高对她嗤之以鼻,把琴随意搁置在了墙角。

  如今,他已不配。

  【贰】

  苏朝歌出身将门,性子自幼便野。

  唐轻言是个书生,其姑姑是当今皇后,是故他被选为年幼太子的太傅。

  苏朝歌十五岁时,在一场皇家大晏上初遇唐轻言。

  那时他一身白衣,气质清冷,卧坐在安宁的角落独自品茶,又因着那副清秀面庞,像极了世外桃源的仙人,让不安分落座的苏朝歌盯个正着。

  如此惊鸿一瞥。

  当时的她,还未有其它想法,她只是好奇这人儿怎如此不苟言笑,她真想看看他笑的模样。

  她在宫中小住了几日,每日太子一来找她,她就能见到唐轻言。

  以至于后来她满脑子都是他那张清冷的面庞,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就这样朝思暮想了几日,她借故去找太子,借机和他坦白。

  假山后,她笑嘻嘻地递去一只腰带,大言不惭:“唐轻言,本姑娘相中你了。”

  他瞧了瞧那针眼蹩脚的腰带,没收,朝她冷冷一瞥,问她为何相中他,姑娘不懂得委婉表述,直言直语:“我就喜欢你这样满身书生气的人儿。”

  他心想,这姑娘还真是轻浮。

  这轻浮姑娘不仅没有所收敛,还得寸进尺,一得了空就去找他,苏朝歌素有神箭手之称,这神箭手却把心思一心用在了讨好一个儒生身上,真是令人唏嘘。

  翌年初秋,边疆国土被犯,战况紧急,苏朝歌跟随自己爹爹出征,由于消息来的快,苏朝歌走之前也没来得及和唐轻言告别。

  这还让唐轻言落寞了好久。

  嗯,身边没有了那个叽叽喳喳的身影,他这心头,的确空落了许多。

  苏朝歌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后苏朝歌班师回朝,被破例封为女元帅。

  苏朝歌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经历了无数次战役,每一次的无情厮杀和浴血奋战,都在迫使这个姑娘变得强大。

  唐轻言在朝中再次见到苏朝歌时,着实被她惊艳到了。

  三年下来,她已经华丽蜕变,眼角眉梢都添了几分刚毅,目光坚毅,变得深沉成熟,她举止大方,谈吐间尽显一个女将军应有的气魄。

  唐轻言明白,她光芒万丈,他早已高攀不上。

  可苏朝歌,还是对唐轻言痴情不改,一下朝,她便去找了他。

  那一日,她和他聊了许久,她给他讲大漠风情,讲当地风习民俗,讲他们如何识破敌军诡计,如何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她说,她时常在夜里想念京城,想念阿娘,还想念他。

  唐轻言安静地看她,缓缓地淡笑。

  她在他面前,还像是一个小姑娘。

  只是,她再也没和他谈婚论嫁,她想,感情强求不来,得慢慢来,她也等得起。

  后来,苏朝歌又出征了几次,每次传来捷报,唐轻言都会在心里暗暗松口气。

  但唯独这一次,苏朝歌遇到了一个硬骨头,晏国太子,江平南。

  吴国战败,晏国独独要一个女元帅,苏朝歌。

  【叁】

  苏朝歌被急召回京,为的便是此事。

  皇命虽难违,但可以让皇帝改变主意。

  旨意下达的当夜,她去见了唐轻言,求他上疏别让自己去和亲,吴国不能没有她,她不想离开他,她还可以打。

  一旦嫁入晏国,那么,她的唐轻言,还有她想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梦,她所有一直在努力争取的,都会被毁的一干二净。

  现在能帮她的,只有他了。

  他闭门不见,却让人传话出来,元帅还可以再有,女人还可以再找,仗却不能再打了,否则,受苦的便是黎民百姓。

  她便在冷风里固执地站了半宿。

  她终于熬不住了,失望透顶。

  眼见着离婚期越来越近,她心中所存希翼逐渐消失殆尽。

  后来的一个夜晚,她被皇帝密宣。

  在熏香缭绕烛火摇曳的大殿里,她看到了那位,高高在上掌控所有人命运的真龙天子,旁边还有一个人,白衣微拂,清冷得俊美无双,唐轻言。

  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皇帝的算计,不,准确而言,是唐轻言的计谋。

  吴国本不打算将她交出去,毕竟她是个元帅,是个统帅三军深得民心的元帅,但是唐轻言的一纸奏疏,把一切都给改变。

  去晏国不只是当太子妃,还要做一个细作。

  故而,那夜唐轻言不肯见她,不是刻意躲避,而是无颜面对。

  赤裸的阴谋被揭露,她感到心寒。

  “为什么?”

  呼啸的夜风里,苏朝歌质问唐轻言的声音都在发颤。

  唐轻言抿唇,眸色晦暗不明,到底没吭声。

  苏朝歌忽然笑了,脸颊上染了清晰的泪痕。

  一巴掌打的极响极亮。

  苏朝歌大笑:“多谢你费尽心机给我找个归宿。”

  “吴国有你这样不识人才的谏臣,看来离灭亡已经不远。”

  唐轻言偏着脸,嘴中溢了腥甜,面庞依旧清冷,还是沉默不语,直到苏朝歌走远,他也没吭一声。

  苏朝歌边走边笑,泪水不停地滑落。

  在大漠疆场上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姑娘,遍体鳞伤流血也从不流泪的姑娘,此刻走在空无一人的夜道上,哭的像个小孩一样。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什么都算不上,他不仅不丝毫顾及她对他的情意,还落井下石地把她往火坑里推。

  那么久了,连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

  她告诉自己,苏朝歌,不值。

  他不值得她为他掏心掏肺。

  这个人,配不上她。

  【肆】

  苏朝歌嫁到晏国,晏国太子也没让她吃亏,给她一定的自由,她要练剑,他便派人将各种兵器送来东宫,还偶尔抽空陪她一起练。

  迄今为止晏国太子还没和她圆房,太子和她一样,他说,他等得起。

  晏国太子只有她一个太子妃,她不需要与其他莺莺燕燕勾心斗角,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后来听闻吴国又遭受其他国家侵犯,唐轻言自告奋勇做了军师,随她爹一齐去平定疆乱。

  一战告捷。

  她拿这当家常话来听,倒没什么情绪反应。

  半载匆匆而逝,有消息传来,吴国出现了乱臣贼子。

  为首的是苏将军!

  她爹!

  苏朝歌不再淡定,她不敢相信,她爹那么忠诚,怎会叛乱?

  她想到了一个人,唐轻言。

  果不其然,她的探子带来的消息便是唐轻言在驻扎边疆之时已经开始暗地招兵买马,私屯兵力,并暗中撺掇苏将军反叛。

  她冷笑,皇位,至高无上的权利,便是他想要的么?

  因着反叛之事,她整日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寝不成寐,不消半月便瘦了许多,江平南看着也心疼,每个夜晚里她睡不着时,他总会轻轻地将她拉进臂弯里,靠在她耳边安慰她,“没事的,你这么厉害,岳父肯定更厉害,不会有事的。”

  枕着江平南的手臂,抵着他厚实温暖的胸膛,苏朝歌忽然就想哭了。

  这个男子对她一贯的包容,他们虽未有夫妻之实,可他那么疼自己,自己何德何能得此厚爱?

  日后定不会负了他。

  可是她还是想请他出手相助,帮帮她的父亲,可她终是没有开口请求,她不该让他为难,他一个太子,做的也不容易。

  吴国晏国本就签订了十年和平条约,毕竟是吴国国事,他晏国无权掺和。

  到最后,苏朝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唐轻言本胜券在握,可谁能料到吴国皇帝儿从邻国以更大的筹码搬了救兵。

  唐轻言根本就没暴露,自然逃过一劫。

  将军府却没了。

  满门抄斩。

  六十三口性命,无一幸免。

  苏朝歌彻底崩溃,她缩进角落里,昔日杀伐果断的女将军,第一次哭的歇斯底里:“唐轻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江平南紧紧抱住她,他亲吻着她颊上泪痕,心疼地想要把她揉进怀里。

  “哭吧,朝歌,我的朝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这仇债,我帮你讨。”

  【伍】

  吴国稍作平定,晏国便撕破了和吴国的十年和约,举兵攻打吴国。

  为了苏朝歌。

  苏朝歌也要跟着去,江平南执拗不过,只好同意。

  两军关前对峙。

  当年风光无限的女元帅,又披甲戴胄,坐上战马,重归战场。

  苏朝歌望见了对面战马上的军师,唐轻言。

  他还是那般清冷,温雅的气质道貌岸然。

  苏朝歌恨的咬牙切齿。

  唐轻言却没看她,而是望向她一旁战马上的江平南。

  他抿唇暗想,那个男人,值得托付吗?

  若是值得,他也便放心了。

  两军击鼓,士兵冲锋陷阵,喊杀声不迭于耳。

  苏朝歌拉弓长指拈了一箭,对准唐轻言的胸口,忽然变得迟疑不决。

  江平南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她,这事迟早要她了结,他不该干涉她的决定。

  苏朝歌浑身都在颤抖,理智和情感在不停争执,她心软了,忽然不想那个男人死,她曾喜欢了五年的男人,偏偏他还该死。

  终是要决定。

  苏朝歌银牙一咬,闭目,松弦。

  她素有神箭手之称,这一次,也没失手。

  对面大军中遥遥传来一声惊呼:“军师!”

  她仿佛听到他在唤她,朝歌,我的朝歌。

  苏朝歌润红了眼眶。

  她不忍地别过头,却被江平南一把拉进怀里,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前,低声缓缓,“朝歌,哭一哭吧。”

  低沉的声调却极为温和,他结实的胸膛成了苏朝歌最后可依靠的地方。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总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最后的逞强化得粉碎,偏偏她苏朝歌还无力抵挡。

  苏朝歌没看到,殷红的鲜血自唐轻言唇角流出,他颤巍巍地看向苏朝歌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的愧疚留恋不舍也随着瞳孔渐失的焦距而消失,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勾唇笑了。

  还好她没看到。

  他这一辈子唯一愧对的人,苏朝歌。

  她是个好姑娘,却是他不能得到的姑娘,她的余生,江平南定要护她安好,再也不要像他一样,让她受尽委屈心灰意冷。

  这一战吴国惨败。

  吴国兵力薄弱,无力抵挡晏军,晏军士气高昂,连连捷胜,直至京都,兵临城下。

  那一夜的苏朝歌果真是一语成谶,晏国的铁骑踏遍了吴国疆土,吴国终是国灭。

  【尾声】

  唐轻言许是真心爱苏朝歌的吧。

  否则他便不会上疏奏言让自己心爱的人儿远嫁他国。

  他完全可以为了一己之私留她下来,求一纸圣书娶了苏朝歌,可他没有。

  唐轻言背后是皇后等国亲国戚,势力极为强大,苏朝歌与苏将军又功高过主,岂能不让皇帝忌惮?

  皇帝更是不可能让唐轻言与苏朝歌喜结连理,否则一文一武强强联合,试问哪个君王能够容忍?

  更何况是生性好疑的吴国君王,必会将忌惮埋于心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唐轻言只好让她走的远远的。

  只要吴国皇帝在一天,那么他和苏朝歌便永远不可能。

  后来皇后娘家势力被打压,唐轻言知晓皇帝果然行动了,他也不甘做那毫无用武之地的书生,  自动上疏请缨,哪怕为了苏朝歌,他也要争取一把。

  边疆战营里,唐轻言和苏老将军促膝长谈了一整夜。

  他同老将军推心置腹,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将当今朝堂局势指明,言语犀利直指利害。

  苏老将军愿助他一臂之力。

  苏将军活的也不糊涂,多少才子佳士不得重用,宦官独霸高堂,吴国早该易主。

  只不过其性本随遇而安,敢怒不敢言,如今半点星火便足以燎原。

  大军北下,直赴京都。

  唐轻言本胜券在握,可谁能料到吴国皇帝儿从邻国以更大的筹码搬了救兵,后方偷袭,将他们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苏将军拼死将唐轻言护送出去,独自揽下所有罪名。

  他死前留给唐轻言一句话,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必要还给吴国百姓一个贤明君王。

  唐轻言铭记于心不敢忘却,可这局势刚定,晏国便发兵攻城。

  唐轻言领命南征时便明白,自己终是算错了。

  内忧外患,吴国早已是强弩之末,终将灭亡。

  晏国还有江平南。

  吴国,早已没了苏朝歌。

  因此,这场局,他势必全盘皆输。

  他死在了苏朝歌箭下,他最心爱的人儿箭下。

  她是朝歌,恨他入骨的朝歌,他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的朝歌,永远都不再是他的朝歌。

文/连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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