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落了下去,残阳如血,如血残阳,将一座城都渡上了血色。城仿佛浴血而立,立于天地之间。
午后,日光微暖。暖阳倾城而下,映在龙袍之上,明黄色的绣龙怒目圆睁,经阳光一照,仿佛要迎空而上。
君墨站在檐下,无言,无悲无喜。微风一扫,不知何处柳絮飘来,纷纷绵绵。
君墨和狐若很小就相识,说起他们的相遇,如今想起,仍令人发笑。
君墨出身高贵,皇族血脉,出生就是太子。可是,穷苦有穷苦的难处,高贵也有高贵的苦恼。
君墨从来都没有人玩。他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出宫,玩一整天。直到他遇见了狐若。
那日,御花园,君墨竟看见一个小孩在用泥筑城墙,他走过去,却把“城墙”弄倒了。
“你干嘛?”那个清秀的小孩儿有些生气地问。
“它挡我的路了。”
“可这是城墙啊。”小孩儿瞪大了眼。
“我知道啊。”
“连车都绕城而过,你却把它弄倒了!”
“有什么大不了,我是太子,将来是皇帝,我想拆你的城墙就拆你的城墙。”
君墨自小在宫中横行,还曾在太傅喝茶的碗里撒尿,嚣张跋扈。对小孩儿满是不屑。然后,他被揍了。
等宫女和太监赶来,君墨已经鼻青脸肿。
“哎哟,殿下,您怎么和狐小公子打起来了。”
君墨自此知道,小孩儿名叫狐若,是狐将军的儿子。
也就在那日,皇上下令,让狐若入宫伴读。
小孩子是很少记仇的。君墨被狐若揍了,反而对狐若亲近,毕竟宫中很少有人敢冒犯自己。而且狐若长得很好看,君墨总想掐他的脸蛋儿。
狐若平日看着清冷,熟悉之后,两人很对脾气。他主意很多,君墨也爱玩儿,两个人打鸟、上树、烤火、喝酒……
太傅很头疼。
那日,天光大好,是个适合爬树的日子。
狐若和君墨刚爬上树,就被太傅吼了下来。宫中很少有人敢冒犯君墨,太傅属于很少人。
君墨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太傅喝了碗里的“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儿,用戒尺打他屁股。
“老头儿你敢打我,我可是太子,将来是皇帝,你敢打我。”
“现在这么顽劣,长大了也是个昏君。”
“你再打我,唔,我将来要砍了你。”
“那是以后。”
……
君墨从此再也不敢随便撒尿。
“殿下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做完了。”君墨有些心虚。
“好,那我考考殿下,若答不出便要和狐伴读一起抄书。”
“好吧。”
“请问殿下,天上有多少星辰,地上有多少五谷?”
“……”
场面有些静,鸟儿在树上鸣叫。
“太傅,我来答可好?”
太傅挑了挑眉,有一丝诧异。
“天上一天有一夜星辰,地上一年有一茬五谷。”
太傅没有说话,君墨满是崇拜。
春去秋来,雁走又返,两人又稍长了一些,开始习武。狐若更加稳重,君墨也不再那么跋扈。
可是,毕竟都还是少年。两人生性爱玩,这一次竟因贪恋春色而溜出宫去。
最后,被押着回来了。
御书房中,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明明已是仲春,却若孟冬一般,冷到了骨子里。
狐若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君墨跪在地上,后背已被汗浸湿。
两人刚进门时,未等狐若反应过来君墨便“砰”地一声跪下去,膝盖与地面的一声撞击让狐若心里猛然一紧。
“父王,都是孩儿的错,是我想要出宫的。”
此后就陷入了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传出:
“太子杖三十,狐侍读随太子禁足三个月。”
君墨领完板子回到东宫,只能趴在床上。
“疼死我了,”君墨哀嚎,“我将来当上皇帝肯定不这么对我儿子。”
“你不怕被人听见,说你诅咒皇上参你一本。”
“怕什么,我是太子,本来将来就是皇帝,再说,这会儿又没外人。”
“对不起。”
“对什么不起,本来就是我要出宫。你放心,我不记恨你,将来我还封你做大将军。哈哈哈,啊啊,疼。”
狐若愣了一下,点点头。
狐若目不转睛地盯着君墨的臀部,笑了一下,又马上收敛。
“你竟然笑我,”君墨蹬了他一脚,“唔唔唔,疼死了。”
“没有,绝对没有,”狐若严肃地说,“只是我担心你这三个月都要趴着睡。哈哈哈哈。”
“你个混蛋,你这是担心吗,你这是幸灾乐祸……”
少年人总是无忧的。日后回想起来,那一段时光,是君墨最快活的时光。
时间向前走,仿佛很慢,又或许很快。雏鹰张开翅膀搏击长空,狐若和君墨也行过冠礼。
随着年纪增长,君墨在宫中有越来越多的事要处理,他渐渐明白,当皇帝并不是那么好,不是想拆城墙就拆城墙的。狐若在执金吾习得一身好枪马,八校尉中少有敌手。
两人都是好男儿,却不如少年时快乐。尤其是君墨。
皇帝晚年得子,甚是宠爱。一些不轨之人便动了心思,甚至结党暗中反对君墨为太子,连皇帝近臣也被拉拢过去。
君墨很担心,若有一天父王驾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皇帝已耄耋之年,终是逃不过天道轮回。
君墨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皇帝驾崩,近臣准备篡改遗诏,立小皇子为君,并派期门军守卫宫门。
可是,狐若来了。君墨知道,狐若一定会来。
狐若自宫北而来,素衣白马,领长水百骑,来战期门。以一当十,以百敌千。狐若身上绽开红梅,直至红梅成林。
叩宫门,杀叛臣,宣遗诏,平期门。狐若终是救下君墨,保他为君。只是这次,换作狐若躺在床上。
“你怎么样?”
“还好。”
“为什么?”君墨盯着狐若。
狐若别过脸,没有说话。
“嘿嘿。”
狐若扭过来,不解地看着君墨。
“上次你嘲笑我,这次遭报应了吧,哈哈哈哈。”
君墨笑了,狐若也笑了,两人都假装没有看到对方的泪水。
君墨做了皇帝,狐若去了北地。
“你为什么不做大将军,我们曾经说好的,我若做了皇帝,就封你为大将军。”
“我自在惯了,想去北地看看。”
……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狐若没有说话。
从此,君墨没有再见过狐若,仿佛狐若不曾来过。
狐若走后的第十年,匈奴南下。君墨很焦躁,大批军队刚刚平定东海叛乱,尚在东海。此时,无将可派。
十万骑匈奴势如破竹,连克数城,却在雁门被阻。君墨急调大军,终于在雁门被攻破前到达。千钧一发。
君墨知道是狐若,因为那支雁门铁骑,因为雁门铁骑是狐若父亲的军队。
雁门城墙很高,可再高的城也总有被攻破的一天。
狐若站在残破的城墙上,默默算着日子。君墨的大军应该今日抵达,城墙也抵挡不了再一次进攻。
狐若拔下了插在城头的战旗,那便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雁门铁骑。
雁门铁骑,出关。
匈奴从未想到雁门还有再战之力。当他们感到大地的颤抖,听到暴雷的怒吼,已经太晚了。
沉默的铁甲开始冲锋,人们耳中只剩下马蹄声。
轰鸣的马蹄声、铁甲的摩擦声、兵戈的撞击声、刀刃切入血肉的嘶吼声……
这是一支宏大的曲子,也是一支挽歌,祭奠已经死去的、正在死去的、准备死去的,雁门铁骑。
天是什么颜色的,那天没人注意,因为所有人眼中只剩一片红色。
雁门铁骑名不虚传,铁甲过处,无一生还。五千人生生挡住了十万人。
可是,终究只是五千人。
当狐若看到自南而来的明黄色龙旗时,早已身中数刀。看到了那条栩栩如生的龙,便想到了那个人,他也一定想找到自己吧。
狐若笑了,向南方跪了下去。
君墨,我要走了,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了。
大军到达雁门,结束了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匈奴在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日光渐渐落了下去,残阳如血,如血残阳,将一座城都渡上了血色。城仿佛浴血而立,立于天地之间。
君墨看着笑容凝固在脸上的狐若,将他抱了起来。
……
自此,没有大将军一职。
大将军,只有一人。
午后,日光微暖。暖阳倾城而下,映在龙袍之上,明黄色的绣龙怒目圆睁,经阳光一照,仿佛要迎空而上。
君墨站在檐下,无言,无悲无喜。微风一扫,不知何处柳絮飘来,纷纷绵绵。
当匈奴被灭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君墨端起酒碗,遥敬北地。
狐若,喝酒。
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