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露天的茶座。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桌上落了几颗圆圆的光点。有风吹过,桌上的光点就跟着摇晃起来,喝醉了酒似的。
她合上书,轻嘘了一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拿起饮料喝一口。
“怎么样?”
他用下巴点点那书。
是渡边淳一的《夜潜者》。
“感觉…挺荒诞的。”她想了想,轻轻地说。
“泷泽说了我爱你,不感动吗?经历过生死之后。”
他继续问,淡淡的语气。她抬头看他,触到他凌厉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很凌厉,让人不敢对视。
“就是这样才荒诞啊,又不是他的妻子。”她嘟囔着,似乎替泷泽的妻子不忿。
“不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
她不得不承认。
“为什么又可以?”
他总是喜欢不间断地问她问题。她知道,这是他了解一个人的方式。假如要跟某个人相处的话,他是不允许自己不了解对方的吧?
她沉默许久,慢慢地开口:“两个人结婚,在一起生活,经历了生活的琐碎,育儿,婆媳,各种人际关系,经济问题等等之后,想要永远保持相爱,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她停下来,望望他。他没说话,这意思是让她继续说下去。
“然后遇到了那个他/她,他们出现在了彼此生活中,又没有生活里的任何琐碎和不堪,潇洒,超脱,不食人间烟火,那么可爱,一举一动都合着彼此的心意,喜欢上对方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吧。就是恋爱了,像未婚的时候,遇见,彼此喜欢的那种欣喜,那么吸引人。”
他没说话,好像在出神地看着什么。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其中的高楼大厦,模糊地闪烁不休。
“然后呢?”
“但婚姻是双方缔结的契约,契约还在,就不容破坏。更何况还有感情,孩子和责任,所以罗敷有夫,也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垂了。就是古人说的发乎情,止乎礼。”
“止不住呢?”
她暗暗心惊,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
“所以说,诱惑的力量太大了。”她喃喃地说,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书。
安静了下来,听得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远处隐隐传来的人声。
“东子一开始也有可能是想报复。”他也看了看她面前的书。
“对,毕竟丈夫在外面也有人。”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觉得被辜负了?甚至是欺负?”他问。
这次她仔细想了想,理清思绪,才说:“是。女人觉得被欺负,这种感觉,不,不是感觉,这种认知,是刻在DNA里的。从父系氏族开始,女人因为生理上的弱,就被放在了附属的位置,过去几千年,女人受到的压迫毋庸赘述,就是到二十世纪,女人的权利也完全谈不上被充分赋予。你瞧,赋予这个词,是不是一种恩赐?”
她越说越快,双眸晶亮:“泷泽的太太,社长的女儿,东子,杂志社的副总编,又怎样?男人们居然说,不要把生意和性爱带回家里!东子的妹妹,生了三个孩子,当着人面,直接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伸着胳膊陪孩子睡,我猜她的丈夫也不怎么碰她吧?她的任务就是在家做家务带孩子,除了那点可怜的生活费,任由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吧?中年夫妻,像这样的的不在少数吧?有个网友在一篇文章下面留言说,今年做核酸的次数都比做爱的次数多。可是多少个女人,可以像东子那样,在外面给自己找一个泷泽?默默忍受的居多吧?”
“想像一下,夫妻两人,除了必须的一两句话之外,整体什么交流都没有,就连两个人一起在厨房里做饭,一个洗菜一个炒,看起来无比和谐,可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不,这是窒息,深深的窒息!”
话说得太快太急,她的气息微微有些急促。
他的脸上有笑意。
“笑我女拳是吗?”她悻悻地,“说这样的情形女人也有责任是吗?说女人要美,要温柔,体贴,能干,男人才不会不着家,才不会变得越来越冷漠是吗?东子不美?不能干?不热情?怎么不是女人在外面灯红酒绿,男人在家苦苦等待?男人这么做,大家就会说男人嘛,很正常啦,要是有哪个女人胆敢这么做,就是妖魔鬼怪了吧?”
“不会,怎么会笑你?你说的有道理。”他认真地说。
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心里到底气未平,恨恨地咬着吸管,似要拿它泄愤,一舒胸中块垒。
“那怎么办呢?”他又问了。
“我也不知道。教育吧,教育男女平等,教育人们学会尊重,学会温和,学会珍惜每一个人的价值,教育男女互相理解,理解对方的不易和付出,学会勇敢,表达,倾听,和如何去爱。”
说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却又问:“那照你看来,什么是理想的爱情?”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了:“像东子和泷泽这样吧?平时互不干涉,每周见一次面,彼此慢慢了解,是可以说我爱你的关系,又保持一定程度的独立。”
“没错,很美很浪漫,很超前,也有人是这样做的。只是这样一来,人类该要慢慢灭绝了,都没小孩嘛。”他白她一眼。
她笑了,所以说,理想也只是理想。
时候不早,他们说了再见。他先走了,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突然就想起刚才说的,发乎情止乎礼,可要是他跟她说我爱你,还能不能止乎礼?她苦笑一声,摇摇头,摇去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背上包,迎着夕阳,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