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需要信仰——评《年轻的教宗》

We have no choice. We have to find.

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寻得。

——《年轻的教宗》

信仰,在现代社会是一个稀缺的词,对现代人的指控之一,就是缺乏信仰。

可是信仰是什么呢?

宗教吗?按照马克思的经典定义,宗教不过是人用来麻痹自己的东西,是“人民的鸦片”,那么按照老马的观点,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人民不再需要麻痹自己的东西,宗教就会消亡了,至少社会越发展,宗教越式微。

但几百年过去了,宗教没有消亡,不管是贫穷的社会,还是富足的社会,宗教一直有它的立足之地,当然,也经历着危机。

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让关于宗教的一切“神迹”都变得不再崇高,科技能创造出新的神迹:在干旱的地区降雨(人工降雨)、在炎热的夏季享受室内的清凉(空调)、把沧海变成桑田(填海造陆)、空中楼阁、水下餐厅、沙漠都市…...在家可以控制地库里的汽车,汽车还能自动驾驶,任何一种现代科技的成果,放到几千年前,都会被当成神迹膜拜。

韦伯说现代工业社会进行了“祛魅”:“鬼屋”是因为辐射而让人产生幻觉、死亡路段是因为连续下坡容易导致刹车失灵,而并不是受到诅咒……原本那些神秘的事件经科学解释,变得不再神秘,神,褪去了神秘的光环。

年轻的教宗《The Young Pope》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1

现代的梵蒂冈。

出生在美国的年轻的教宗,即将做第一次布道。

天空布满了乌云,下着倾盆大雨。

广场上数以万计的民众撑着伞,等着这位新教宗的首次亮相。

英俊的教宗站在平台上,从他出现那一刻开始,暴雨急停,乌云散去,人们收起了伞,专注地抬头,注视着这个伴随着“神迹”出现的人。

然而教宗却语出惊人:“你们是不是忘记了堕胎、同性恋?”吓傻了广场上的一众教徒。

正当观众为如此离经叛道的教宗震惊不已的时候,画面转场,原来这个场景只是教宗的梦。

剧情发展接下来是教宗跟大主教之间的争权夺势,虽然让人看得过瘾,却隐隐有些担忧。

毕竟类似这样的情节,太像宫斗剧了,是一部普通的解构神职人员的“套路”剧。

这几年的影视剧也喜欢“祛魅”,超级英雄有普通人的弱点和情感(漫威宇宙);政客会耍各种阴谋诡计(《纸牌屋》);神职人员背后有各种利益勾连(《波及亚家族》)……

如果《年轻的教宗》停留在这个层面,那只是一部画面精美,制作精良的流水线产品罢了,不会成为豆瓣评分9.1的神剧。

然而意大利著名导演和编剧保罗·索伦蒂诺却和观众开了小小的玩笑,他的意图并不是把教会的黑暗展示给别人,并不想对宗教、对教宗“祛魅”,而是恰恰相反,把“神”重新请了回来,在现代社会,再一次提出了信仰之问。

甚至剧里还出现了很多“神迹”,十几岁的教宗在病人家里祈祷的时候,一束光投射下来,病人康复了;教宗给多年不孕不育的夫妻祈祷,然后妻子怀孕了等等。

诚然,这个教宗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心结,会软弱,会悲伤,会哭泣,甚至会怀疑自己的信仰。

教宗也是现代人,有着现代年轻人的喜好,抽烟、打台球、听流行歌曲、看电视节目。

教宗的成长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追寻内心信仰的过程,而不简单是一种宗教的皈依。

神,作为一种有着超凡力量的人格的存在,早已在现代社会的钢筋水泥中消散了;然而作为一种信仰,神却存在在每个人的心里。

人们都有这样的经历:

至亲缠绵病榻之时,现代医学宣布无能为力之后,在病人的床边祈祷,祈求冥冥之中有神明能让病人康复;

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工作场合或者重大事件的关口,在事情发生之前心里默默祈祷,有什么能保佑自己安然度过;

做出重大决定之前,在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渴望着,自己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在遭遇生活的重大挫折的时候,希冀有力量能帮助自己走出来……

这些,都是人心里非常隐秘而深藏的部分,就是信仰。

信仰不只体现在这些关键时刻,在日常生活里也无处不在。

很多时候,我们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该怎样做。

只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让“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变成了“放纵自己”。

因为内心最强烈的声音,往往指向最容易的路径,最容易实现的方法,而在这个声音背后,微弱地提醒着的声音,才是真正的,内心深处的声音。

其实人一直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当转身拒绝搀扶一个摔倒的老人,当肆意放纵享受之后,或者做了一件带来极大利益却不太道德的事情之后,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只是大部分人选择了回避、忽视。

年轻的教宗在上帝的旨意——他是一个孤儿,和自己的坚持——寻找自己的父母之间,一直纠结着,这种纠结是普通人都有的纠结。这也是很多观众表示,虽然对宗教一无所知,但却看得泪流满面的原因。

人可以不相信宗教,但一定有信仰。

2

现代社会给了人很多的权利,这是现代社会的进步,却某种意义上造就了堕落。

自由主义成了很多人纵容的借口,“多元化”变成了“恶”的幌子。

人们喜欢强调“权利”,而忽视“义务”,或者说,强调别人的“义务”,对自己的却闭口不谈。

这也是“键盘侠”令人深恶痛绝的原因,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远比要求自己容易得多。

年轻的教宗莱尼,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教众。

与大主教之间的权力斗争仅仅是一小部分,真正的敌人,是他的教众,是他的功利化的教众,是对神有所求,只想着索取,不想着付出的人们。

人们对神的要求是“有求必应”“立即显灵”,所以很多外国人不理解,既然中国人都是无神论者,为什么那些寺庙香火却非常旺盛呢?即使不是信徒,也会在据说“很灵”的寺庙上一炷香,许下愿望。

这样的爱轻而易举,这样的信仰,轻如鸿毛。

于是年轻的教宗回归极致的保守,强调信仰的强度,而非数量,强调不带一丝功利的,百分百的、全心的爱。

这种爱是很难的。即使父母的爱,严格说来,也并非无私。很多人生孩子的理由是“养儿防老”。

也就是说,至少在父母最初的考量里面,生孩子是有功利性的因素的,并不全然出于爱而产生生命,还有基于社会习俗的要求。当然,这不妨碍在有了孩子之后父母对孩子的付出,可那是另一回事了。

无私的爱是存在的,是玄妙的。

中国古代思想争论了很久“人性善”还是“人性恶”,一直没有结果,因为这本就是个没有结果的命题,这是个相信的问题。

无论是孟子举例说,看见有人掉入水中,那一刹那救人的冲动,说明人人皆有“恻隐之心”,还是人性恶论指出的人的种种残忍,都是一种事实,并不是一种证明。

因为这些是无法证明的,正如很多人要求证明上帝存在,教宗给出的反驳是:你无法证明上帝不存在。

神存在与否,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重点在于,你相信什么。

小孩子在七八岁的时候很残忍,甚至有些小孩子对虐待动物乐此不疲,很多行为在大人眼里看来,是十足的小恶魔。

然而大多数童年阶段有着残忍行为的小孩子,都没长成恶人,而是有了共通的情感,知道什么情况下他人会痛苦,懂得了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面对摔倒需要扶的老人的时候,即使最后的行为因为考虑到很多社会因素和后续成本问题而最终没有扶,很多人在最开始看见的一刹那,心里是有去帮忙的冲动的。

就像看见跌坐在地上哭泣的女子、小孩,遇见受伤的小动物,在自身安全不会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援手,至少上前看看怎么了。

人心的复杂是没有科学能解释的,即使最前沿的心理学也不能。

这一丁点的不忍,这一刹那的冲动,这第一反应,这内心深处的声音,就是基督教中的“主之所在”,是佛教的“善念”,是孔子的“仁”,是孟子的“四心”,是王阳明的“良知”。

3

信仰,给人生提供了彼岸的方向。

人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是“兽性”和“神性”的结合。

在生物层次,人需要运动、进食、睡觉、繁衍;然而人超越生物层次的在于,用有限的生命创造出了无限的精神世界,人类社会超越了丛林法则(尽管现实世界仍然以此为主,但毕竟人类作出了尝试),建立了属于现代社会的体系,至少在理念上,孱弱的人(羊)和强壮的人(狮子)都是平等的。

赋予这种平等的,是死亡。

即使现代科技的发达让穷人和富人面对死亡的选择、经验天差地别,穷人会因为没钱治病,富人却可以用钱续命。

但在终点的选择上,并没有不同。

所以海德格尔才说,此在,向死而生。

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练习死亡的过程,死亡是人退出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如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到来(出生)一样,人也无法选择自己的退场(死亡)。

但这个世界是如此丰富和精彩,人并不甘心退出,所以才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说法,所以越是体验了极致享受的人,越是怕死,古代帝王不只追求生前享受,还想着把这些带入死后,修建了恢弘的地下宫殿。

结果呢?好一点的结局是经过考古抢救,陪葬的器物进入了博物馆,坏一点的是成了盗墓贼的财富,尸骨无存。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无论生前多么显赫,身后都是同一个结局。

这样的结局是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年轻的时候相信“付出就有回报”,上了年纪会觉得,很多事情远比努力重要,比如机遇,比如选择。

人所能把握到的东西太少了,世间哪有什么所谓客观规律呢?面对命运,权力、财富,全都无计可施。

对那些不能左右的、不能把控的东西,人要如何自处?

如果事事苛责,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很累?还值得过下去吗?

明智的人想办法打开除了人生之外的其他维度,例如儒家的“天”“自然”,道家的“道”……

可惜,中国人忌讳死亡,一直缺乏临终关怀。多少子女为了不让自己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而在父母弥留之际拼上全力救治,全然不顾及病人自己的临终要求。全身插着管子的病人,在临终之际毫无尊严可言,只能换来子女自己的内心安慰:反正我尽力了。

网上经常出现马尔克斯的一句话:“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父母不在了,我们就直面死亡。”

多少人为了这句话痛彻心扉,但实际上,这句话恰恰是对死亡的掩盖。

不是父母不在了你才面对死亡,而是经历了至亲之死,才让你思考死亡本身,而不是像谈论其他人的死亡那样,把死亡当成一个“事件”,而非宿命。

死亡,一直都在。

有人提出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意在说明,圣人也如此。

实际上,孔子的意思是,他拒绝提供死后场景的想象和说明,因为那是不负责任的,没有人知道死后的样子,鬼神之说跟上帝存在一样,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所以孔子才说“敬鬼神而远之”。

但孔子用“天”和“仁”给人生打开了另一个维度,经历内心足够的修养,达到“成仁”的境界,就不需要再为因着死亡的来临而退出这个世界而惶恐,因为你已经有了其他的世界。

只有一个世界的维度是可怕的,如果死后没有归处,意味着人要穷尽一切可能满足今生所愿,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弥补,正义一旦迟到,意味着永远缺席。

没人愿意过这么沉重的人生,人的一生总是有缺憾的,面对这些缺憾,在另一个维度留有希望,是人类独有的智慧。

因此我们会在清明节给死去的亲人烧纸,希冀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我们并不在乎那个世界是天堂还是阴间,我们只需要知道,他们与我们,并没有隔绝。

这对生者是一种慰藉,对无力反抗的结果是一种安慰,正如那些受害者死后多年后真相大白的案子,有多少人在内心渴望着“苍天有眼”,恐怕死者的家属最希望的,就是死者能“泉下有知”了。

只有此岸的世界,是一片虚无。

虚无,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这片虚无,让宗教,或者说信仰,在现代社会依然有存在的空间。

信仰,不是出于一种对人格神的崇拜,不是因为某种“神迹”让人们相信,而是人们愿意相信,人们选择相信。

因为这样能给人以尊重,给人以慰藉。

正如教宗在一个战乱持续了12年之久的非洲国家布道说的那样:

Now look at whoever is next to you.

现在看向你身旁的人,无论是谁。

Look at them with eyes of joy and remember what St. Augustine said:

用愉悦的双眼注视着他们,并铭记圣奥古斯丁说过的话:

"If you want to see God, you have the means to do it.

“你若寻求他,他必使你寻见。

God is love."

神明,无处不在,在你喜欢做的事情上,在为了理想的拼搏里,在关心牵挂的目光中,在微笑上翘的嘴角边……

God is in your 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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