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大爷那天看见了豹子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ID:花叔。文责自负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大爷在一阵哆嗦中醒来。他身上像被豹子抓过,火辣辣地疼。他还看到那血一片一片洒在玉米地里。他正在家东浇地。那是一块三角畦田,挨着高庄。棒子快一人高了,整个地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动静,只有蜻蜓在棒子尖儿上飞。井水漫过干了半个月的土地,像口渴的人咽下一大口水,那是一种饱满的饥饿声。我大爷突然感觉到饿了。一晌午都在扛着铁锨拦水。水是会到处乱跑的。它们是自由的,是奔放的,像眼神晶亮的小狗。大爷的使命就是让它们不要跑出畦田,流到路边。

我大爷饿了。大爷早上吃的是玉米糊,馒头吃了半个。那个馒头熘了好几顿,黑黑的。我大娘、我大哥、我二哥都不爱吃。我大爷只能把它吃了。大爷吃它的时候,反而觉得甜蜜。他吃完了这个馒头,觉得意犹未尽,再拿一个新的,咬了两口,却觉得索然无味。这个时候我爹叫他换班去浇水,我大爷撂下筷子去了家东。大爷一路都在想为什么那个黑馒头这么好吃,可是到了地头他就把这个给忘了。我大爷在地头上看到了棒子遮盖了天空,他一下子就被绿色的秸秆给吸引住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地里到处跑。第一次看到整齐的玉米秸秆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个秘密的世界。他像小时候一样一头钻进地里。整块田地都是我大爷的。我是说,那一块土地,连同头顶的天空,都是我大爷的。那一个晌午也是。整个世界都是亮晃晃的,是静谧的。

我大爷在地头,把鞋脱下来,把裤腿挽起来,把脚踩到田里面。大爷看到了水漫过来,像看到一条蛇一样可怕又兴奋。水是晶亮的,地是灰色的,水亲过的大地是黑色的。水过来亲了大爷的脚,大爷在烈日下棒子无声的轰鸣中感到了清凉,想起了他在去年冬天吃到的一瓣橘子。

那个橘子从美国坐着船过来,在北京坐上火车,又在聊城坐着马车到了老庄,在老庄吊在洋车把上晃了三千下到了四都村。那个橘子爷爷吃了两瓣。爷爷是在大姑的手里吃到的。爷爷躺在他那个黑乎乎的屋里。爷爷说,妮儿啊,我吃不了,你别喂了,给你哥和你兄弟吧。爷爷的泪和橘子一样冰凉。大姑的手知道这一点。大姑的手也知道大爷和我爹的手是颤抖的。他们俩的手似乎冒着热气,把大姑的手吓了一跳。

大爷的手拿了两瓣,我爹的手拿了两瓣。我爹的手把橘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大爷的手把橘子放在了嘴里。大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凉从喉咙慢慢直到热腾腾的胃里。大爷把一瓣橘子吃完,他的手就想把剩下的那一瓣往嘴里放。大姑说,小五,你咋不吃。我爹说,留给化伟吃,他还没见过这个呢。我大爷端详了那瓣橘子几眼。那瓣橘子静静地躺在大爷的手心。如果把它放在阳光下,大爷会看到它橙红、鲜亮、透明。在这个黑乎乎的小屋里,它的颜色是灰黄,怯懦,可怜。大爷的手把它放在了更黑的口袋,隔着口袋都能感觉它的冰凉。大爷在浇水的地里又感觉到这个清凉。现在在地里,在这个晌午,在棒子秸秆遮蔽的天空下,没有人会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脚放在干土上等水漫过。

他的脚站在干得发灰的地里。水从远处慢慢来了。它们争先恐后来解放这个烈日了。它们淹没每一块等待它们的土坷拉,造访每一棵玉米和杂草。它们是纯粹的解放者。它们甚至解放了蚂蚁的巢穴,解放了甲虫的六只脚。它们把一切都托在自己头顶,累了就又把一切都扔下来。它们解放了大爷的脚趾。脚趾动了动往地下钻。脚趾说这可真带劲啊兄弟们。于是脚趾就跑了起来,跑到干地上等着水再一次解放自己。这可真得劲儿啊兄弟们,脚趾又说。脚趾最后站到在畦田头上说谢谢兄弟们。兄弟们正在地里互相推搡。脚趾不管它们,走到了树荫下一个土布包袱旁边。

那个包袱里面,有两个白馒头、一碗蒸咸菜、一头蒜、一碟子黄豆酱。它们顺着黄色的牙齿滑进了黑暗的深渊。深渊似乎看不见底。它们落下去,那里有一个声音在叫。那声音和地里的水叫的是一样的。黑暗里那个声音一直细细簌簌响着。树上的叶子听到了也簌簌地响着。一个喘息声慢慢靠近。那喘息声划过黑乎乎的草丛,是一个湿润润的鼻子嗅着。鼻子上面是两个杏黄的眼睛。眼睛盯了一会儿,就转过去,抖动了一身黑色的斑点。大爷知道这个是豹子。

大爷在老庄看到过豹子。豹子缩在一张小相片里站着。那是大姑去北京动物园拍摄的。大爷的手隔着照片摸了摸豹子,照片滑滑的。这次豹子是站在大爷身边了。大爷的手摸了摸豹子。豹子的毛皮也是滑滑的,日头晒得每一根毛都很柔软,摸起来像自家的猫。大爷摸它的时候,它回头看了看大爷。大爷觉得豹子更像自家的猫了。大爷很着急,你可不能像猫呀。豹子一爪子就把大爷扑到了。大爷从一阵哆嗦中醒来。他身上还像被豹子抓过,火辣辣的疼。他还看到那血一片一片洒在玉米地里。他正在家东浇地。水都漫到路上来了。他赶紧把这些不老实的水堵上。关了水闸。

大爷回到家,洗了把脸,就去后院。他一进院子,就觉得天黑了。他爹的屋里更黑。他爹在床上沉重地喘气,好像一只鸡给抓起来捏住了脖子。大爷有点恶心。他看了一眼他爹就对他兄弟说,你吃饭去吧,我替你。他兄弟说,我不饿,哥,我看着,你歇歇去,下半夜替我。大爷就回家吃饭,睡到十二点钟。大娘把他叫起来,就睡觉去了。大爷在床上打了一会儿盹,就起来到院子里,用凉水洗了脸,去后院找他兄弟。大爷说,你困去吧,我看着。他兄弟说,我不困,哥。他们俩就在屋里坐着。屋里点着一个小油灯,没有风火苗子也在蹭蹭地跳。跳了一会,大爷说,你困去吧,我看着。他兄弟点点头,就出门了。大爷一个人坐着,听着他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他突然想起来土布包袱没拿。他撂在了地头上树底里。明早有人路过肯定会拿了。他看了一眼他爹。他爹还在上气不接下气。他出门就往东走。

大爷一出门,就发现星星在天上是亮的。那些星星像油糕上沾的糖霜。大爷小的时候赶集,他爹买了一个油糕,给他和他兄弟一人一半。他兄弟几下就把油糕吃了。他看着他兄弟往下大块咽着油糕,咽到后来只有唾沫在喉咙里空响。他又撕了一半给他兄弟。剩下的那一小块,星星不多了,就跟今天的天空一样。他能一口气把糖霜舔掉。可他舍不得。他把油糕转着圈吃完,留着油糕皮,用舌尖慢慢舔糖霜。舌头战栗了一下,可那战栗马上就消失了。好像瞎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看这个世界,然后又归于黑暗。他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他看着那些星星。星星在呼吸着夜晚的气息,所以它们都在闪烁。玉米站着睡着了,偶尔瞌睡着点一下头。那条路都睡着了,灰白的肚子微微起伏。虫子没有睡着,还在叫着。大爷的鞋子对虫子说别叫了,虫子就停一下。鞋子过去之后,虫子还是叫。大爷的鞋子是凉鞋。大爷的脚面感到夜晚的清凉,跟中午的水一样。大爷的腿和胳膊也感到清凉。大爷泡在夜里。大爷好像在水里游。大爷觉得夜是光滑的。大爷用手摸了摸夜,摸了那些星星。那些星星就好像害羞一样逃走了。

大爷找不到星星,他摸着黑走到了高庄。大爷在黑暗中还能摸到那棵树。他在树下站过、睡过,他的脚和那块地热熟。那块地告诉大爷的脚,你的包袱我给你看着呢。大爷接过包袱,挎在肩上一声闷响。那是筷子和碗在梦呓。那星星又出现了。星星朝自己走来,慢悠悠地。他才知道是下午的豹子。大爷明白了豹子的斑点在白天是黑的,在黑夜是星星。豹子的眼睛也是黑的,那黑里面也有星星。豹子走过来,身子蹭过大爷的裤边,尾巴扫过大爷的汗毛。豹子的尾巴是凉的,比夜晚还凉,灼了爷爷一下。大爷觉得那凉分了两路,一路到了脚底,一路到了胃里。大爷哆嗦了一下。星星闪着。大爷不敢用手去摸。豹子回头看了会儿大爷,就转身慢慢走进了玉米地。玉米地扑簌簌响。玉米给惊醒了。玉米一醒就开始摆动,搅得顶上的天变浅了。

大爷也好像突然醒了,他赶紧背着包袱走。走到隔壁四老黑家,四老黑家灯都点上了。他隐隐听到他家有喊声。他一进院子,才知道那喊声是后院来的。他走到后院,才知道是哭声,是他兄弟的哭声。他奔到屋里。他兄弟趴在炕沿哭。哭声间隙再听不到他爹的出气声。他爹之前也这么不出声醒来过。他爹说,儿呀,把灯灭了吧,废油。他爹又说,睡去吧。他爹现在再不能和他说这句话了。他兄弟喊:爹啊,你走得这么快吔,我还没听你最后一句话哩。他兄弟的哭声像二胡的弓拉过老弦,把他也给颤到了。他流了泪。

大爷不知道咋和自己兄弟说。大爷不敢说自己看到了美丽的豹子。

你可能感兴趣的:(短篇 | 大爷那天看见了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