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哼着小曲一步三摇走向卫生间,掏出家伙什正放飞自我,冷不丁瞄见身后晃出一个黑影。“坤哥,你也来嘘嘘啊。”周天跟来人打招呼。
“啊。”赵坤漫不经心地应着,看了周天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只是咽了口唾沫,沉闷着走向小便池。
两人默契地各忙各的,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周天身体一阵颤栗,心满意足地甩了甩,将作案工具小心翼翼地收进裤裆里时,赵坤忍不住开口了。
“那个......周天......”赵坤吞吞吐吐。
“嗯,坤哥你说。”周天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作为师兄,我觉得关心师弟师妹是我的义务......而且当他们做得不对的时候我也有义务批评指正。当然,我的意见也不一定对,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你也可以反驳我。”赵坤话虽如此,但表现得十足像个在向老师陈述观点的小学生,视线在厕所各个角落来回漂移,看起来比周天还紧张。
“坤哥你有话直说,我听着。”周天扣好腰扣,拉紧皮带。
“好吧,那我有话直说。”赵坤这才放松下来,身前的立便器响起了水声,“我觉得你最近不太正常,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我说说。”
“哈哈哈,想什么呢哥,我能有什么事儿?”周天哈哈大笑。
“你工作太随便了,甚至还做些违反原则的事。”看周天不以为然,赵坤急得脱口而出,“你之前工作很负责的,现在完全变了个样。为什么?不仅仅是家中变故那么简单吧?”赵坤心里迫切想知道答案,责任心驱使他不能再看着小师弟这么坠落下去。
“你想多了,”周天正色道,“我只是想明白了。这份工作,什么荣誉、什么名声,都是狗屁。即使你做得再好,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不会有人记得你曾经的努力和付出,更不会有人帮扶你一把,他们只会把你踩在脚底下,再狠狠吐上一口痰。有个成语叫卸磨杀驴你懂吗?你就是那头埋头拉磨的驴,指不定哪天就让人给杀了。这个社会,不看你做了什么,只看你有没有钱!没错,就是这么现实!”周天保持着语气的平稳,但从赵坤脸上的表情,他就可以想见自己龇牙瞪眼恶狠狠的样子有多么怕人。
“吓着你了吧?”周天收敛了狰狞,又换上了不正经的嬉笑,“你就别操我的心了,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呢,你看你都尿裤子上了。”
“啊?”赵坤信以为真,呆呆地低头去看,冷不防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屁股,双手下意识变换位置去提住裤腰以维持身体平衡,水枪没有及时关闭,果然洒了一身。
“你看,我就说吧。”周天指着赵坤裤子上的水渍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随后哈哈笑着走出厕所。
“周天,你这样自甘堕落,难道你忘了入警时的誓言吗?!”赵坤有些气急败坏。
周天迈出的脚步停下了,他似乎被定在了原地,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或许连一秒钟都没有,他又抬起手甩了甩,像是要驱赶萦绕耳边讨人厌的蚊子。
“真不好意思,逢场作戏而已,沾了我老子的光。说真的,就那破警校,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说完,周天大步走出门外,不给赵坤任何继续谈话的机会。
周天这段时间落得清闲,办公室没人愿意搭理他——除了郑菲。案子也不再交给他办,他每天上班往那一坐,看电影打游戏,想来来想走走,好似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后来实在百无聊赖,捧着手机不知捣鼓起了什么新玩意,整天噼里啪啦打着字,还不时嘿嘿傻笑,更甚至,有天郑菲从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
直觉告诉郑菲周天不太正常。
“你干嘛呢?”郑菲冷不丁从背后发动突袭以探究竟。
“没什么。”周天仓促锁住屏幕。
“给我看看。”郑菲摊开小手。
“你看什么呀,无聊。”周天起身走开,掩饰不住的不安。
“不行,我就要看。”郑菲拦住他的去路。
“哎呀你烦不烦,我尿尿去,憋死了。”周天伸手想把她拨到一旁。
“上厕所也不用带手机,我帮你拿着。”郑菲不依不饶。
“哎呀你有完没完,起开。”周天粗鲁地打落郑菲的胳膊,怒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完全没理会郑菲满眼里晶莹欲滴的委屈。
女人的心情,总是能影响到整个局域空间内的气氛。整整一天,郑菲板着面孔沉默无语,田文健也不敢去招惹她,连跟赵坤讨论案情也细了嗓子,生怕一不小心惹火烧身。窗外阳光明媚天气正暖,屋内却好似被厚厚乌云笼罩,闪电不时划破云层,照亮了肩头栖息着幽灵般的乌鸦。周天也被这异常的低气压搅得心烦意乱,手机频频响起“叮咚”的信息声,他也无暇去看,之后打进一个电话,也被他挂断了,最后索性将手机调至静音,反扣在桌面上,盲目浏览起电脑网页来。
下班时间到,大伙正安静地收拾各人物品,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接着响起一个矫情而酥软的声音,“你好,请问,周天在吗?”
男人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郑菲被那个名字触动神经,也朝门口看去,只见一高挑女人伫立门外,正朝屋内张望。乍暖还寒,女人却已着得十分清凉,细跟高跟鞋搭配肉色丝袜黑皮短裤,将原本就够长的双腿衬得愈发修长,相比之下,阔领齐腰的宽松上衣略显保守,却仍将她丰腴的身材展露无遗,披肩长发中是张瘦俏匀称的脸蛋,面上的妆容稍显浓艳,眉目转动间,流露出撩人心弦的万种风情。
门外的女子看到了周天,欣然一笑,毫不顾忌他人的眼光,扭着屁股朝他走了过去。
“哎呀天哥,你怎么都不接人家的电话。”女人边走边瘪着嘴巴娇嗔道。田文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郑菲看着女人走向周天,眼神里带了疑惑、好奇,更多的是隐隐埋藏欲喷薄而出的愠怒。她看着她一步步朝他接近,心头的怒火“咕嘟嘟”吐起了泡泡,却仍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端坐着观察事态的发展,同时细细品味周天的反应。
“你,你怎么来了?”周天惊慌无措,飞快地瞄了郑菲一眼,又把头转向进来的女人。
“我来接你去吃饭呀,咱们不是约好了嘛。”女人亲昵而自然地勾住了周天的脖子。
“这有人呢。”周天轻轻拿开她的手,“来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周天小声嘟囔。
“你不接人家电话嘛。”女人嘟起嘴巴,委屈巴巴的样子。
“好了好了,快走吧。”周天起身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周天你去哪?”身后响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周天拉了女人的胳膊加快了脚步。
“你给我站住!”一声暴喝,有东西夹着“呼啦啦”的风声飞过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脑袋。
“郑菲你疯啦?!”周天用力将脚边的小说踢开,后脑的疼痛沿着神经网一阵阵传来,刺激得他直抽冷气。
“这个女人是谁?”火山菲终于喷发了,奔到两人面前,怒气冲冲地抬手指着这个足比她高出半头的女人的鼻尖。
“关你什么事?”周天皱着眉头,心虚地看向地面。
“我问你她是谁!”郑菲撕心裂肺地吼叫,眼泪簌簌滑落。
“你就是郑菲吧?”女人移身挡在两人之间,“我听天哥说起过你。我叫刘梓欣,是周天的女人,周天,是我的男人。你听明白了吗?”女人眉眼间含着不屑的轻笑。
“啪。”女人话音刚落,闪电菲以迅雷之势在她脸上结结实实抽了一巴掌作为回应,“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狮子菲哭喊着扑了上来。
“你干什么!”周天闪身上前一巴掌推过来,郑菲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田文健的办公桌才停下来,桌角扎进肉里,许是硌到了胯骨,郑菲挣扎着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伸手捂住伤处呜咽有声,泪如雨下。
“你,你竟然......为了......她......打,打我。”说完,郑菲哭得更伤心了。
“周天你怎么能这样!”田文健看不下去,起身将郑菲扶到自己椅子里坐下。
周天本来转身要走,闻言又折返回来,“怎么着?关你屁事!”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田文健瞪起眼睛。
“看我不顺眼你能怎么着?”周天气势汹汹向前一步。
“我......”田文健目光闪躲开,身后郑菲的哭声传到耳朵里,他突然有了勇气,“你欺负郑菲就不行!”田文健也向前跨出一步,和周天针锋相对。
“哟,英雄救美啊?厉害厉害。”周天调笑着拍起巴掌,“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她,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让我得手了?喜欢别人又不敢说,算什么男人,怂包一个。”周天轻蔑地笑道。
田文健涨红了脸,气到浑身发抖,“是,”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是喜欢她,但只要看到她幸福我就很满足了。不像你,渣滓一个。”
周天无所谓地耸耸肩,“好了,现在你又有机会了,我把她让给你,希望你这个口口声声的好男人不要像我一样渣,玩玩就腻了。”周天朝身边打量一眼,“我还是喜欢这种胸大屁股翘的。”
女人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旋即又笑了。
郑菲哭得更响亮了。
“你个混蛋,你把郑菲当什么!”田文健咆哮着一跃而起,“我不许你侮辱她!”
田文健长这么大,感觉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激情过。他只在电视上看过别人打架,当他依葫芦画瓢地攥紧了拳头铆足了劲挥向周天脑袋的瞬间,还在考虑周天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轻轻低头或者微微后撤闪过,然后冲自己施以还击,自己又该如何见招拆招......还没等他考虑周全,拳端就传来结结实实的肉触感,他还听到自己的手指被猛然后挫发出“咯嘣蹦”几声脆响。伴随着沿循手臂蔓延而上的巨大疼痛,他看到周天不躲不避,脑袋被拳头击中狠狠甩向一旁。
“啊!”女人一声惊呼,吓得花容失色。
郑菲止了哭,从田文健身体的缝隙中探出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其余几人见状纷纷起身,周天揉着下巴直起腰来的时候,付书勤宽阔的胸膛已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打了,你走吧。”付书勤冷冷地说道。
周天睨了他一眼,自知不敌,“姓田的你给我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悻悻转身。
郑菲拨开眼前众人,愣愣地看着女人挽住周天的胳膊,周天用手搂着她的腰肢,一转弯便从视线内消失。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让郑菲忘记了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过了几天,田文健没等到周天的报复,倒是周天,等来了一纸《辞退通知书》。单看名称就眼生得很,怎么也不像是一张正式文书,但落款处盖着曹州公安分局鲜红的圆章呢,孙局长批复的“同意”和他的大名也白纸黑字地写着呢,想来是不会出差错。
更何况,这纸通知书就是孙梁孙局长在办公室亲自向周天下达的。
“周天,你到底要闹哪样?”周天刚跨进门,孙局长铁青着脸直截了当地问。
肖克坐在一角的沙发里,扭过脸故意不去睬他。
“我没想闹哪样啊孙局。”周天在另一只沙发里大喇喇地坐下。
“还没闹哪样?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私自放走嫌疑人!你还想闹哪样?!”看到周天丝毫不思悔改的样子,孙局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那人也怪可怜的,家里几个孩子要养活。再说了,抢走的东西不也一分不少的追回来了嘛,又没造成太恶劣后果。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周天嬉皮笑脸。
“你什么态度!”孙局长端起茶杯“咣”一声摔在桌面上,直震得水花四溅,“敢情你还做对了?!同志们几日里的辛苦就因为你的一时慈悲付之东流。你是人民交警,不是活菩萨!他有罪无罪不是你说了算的,是要经过法律裁决的!”
“嗳,”周天阴阳怪气叹了一声,“孙局,话可不能这么说,撞死人还能判缓刑呢,法不外乎人情嘛。”
“你......”孙局长听出他话里的射影含沙,一时语挫,他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周天,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周天翘起二郎腿,有节奏地晃动着。
“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名人民警察!”孙局敲着桌子,似乎把它当成了周天的脑袋,想要狠狠点醒他。
“人民警察也是人嘛。人活着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开心。那就怎么开心怎么来呗。”周天巧舌如簧,一副不以为然地样子。
“这是公安局,是法律的执行机关,不是你小孩子图开心耍性子的地方!”孙局长怒气愈来愈胜,唾沫横飞。
“那就换个能耍的地方耍呗。”周天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不想干了是不是?”孙局撂下狠话。他还满心期望周天能服个软,给双方一个缓和的台阶。
“我都行,看你们。”周天咬着手指甲,心不在焉地回答。
“好,好,好。”孙局长气得直哆嗦,“你,你就破罐子破摔吧你,你真给你们老周家长脸啊你。”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的事别往他身上扯行吗?”周天抬起脸,板着脸毫不客气地说道。
“行,行。你真行。”孙局长语无伦次,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纸“啪”地拍在桌子上,“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你逼我的。这是辞退通知书,你如果不想呆,那就另谋高就,签了字卷铺盖走人。”孙局长亮出最后的杀手锏,背过脸不去看他。
周天愣了一下,面色有些紧张,但转瞬又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微笑。他定了定神,起身来到孙局长办公桌前,拿起那张纸细细端详,血红的印油尚未干透,落款日期是今天。内容不消细读,大概是“鉴于......工作态度恶劣......不服从管理......违法违纪......予以辞退。”下面是孙局长龙飞凤舞的签字。看完后周天笑得坦然,似乎这就该是自己应得的后果。他拿起笔,在纸张下方的空白处,恶作剧般签下了“同意周天”,落款日期签完,把笔往桌上一丢,仿佛丢下了万千负担。“走了。”他淡淡说了两个字,不去看那二人作何表情,转身便出了办公室。
结束了,走下楼梯的时候周天想。
开始了,他又想。
他径直去了中队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些东西没有取。他推门而入时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朝这看,但都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理他。周天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他拉开中间抽屉拿出一个档案袋夹在腋下,又胡乱翻了翻其他几只抽屉。周天的办公桌或许是坏了,每次关闭抽屉时都会发出“呯呯”的巨大声响,在安静地办公室上方来回飘荡。翻箱倒柜捯饬了好一段时间,也并没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临走时,他有意无意朝右前方望去,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耀进来,映出桌面薄薄的浮尘。郑菲已经几天没有上班了,窗台的小花缺了水,叶子边缘有些发黄蜷曲。不过叶子表面晶莹的细细水珠表明今天一早有人替她喷过水了。
周天耳边响起郑菲的声音,前几日他们通过电话。
“周天,你......你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对吗?”郑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那应该是你想多了,我本来就这样。”周天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不不不,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郑菲在电话那端拼命摇头,“我能明白你内心其实并不想这样。”
“哈哈哈,”周天被逗乐了,“郑菲你以为你看童话故事呢?别傻了,你是成年人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绝不......”郑菲继续争取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才认识我几天?”周天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说了,我跟我女朋友看电影呢,马上就开场。你要不要一起来呀?”周天语气中带着戏笑。
“哦,对了,”郑菲那边片刻沉默,周天接着说道,“还有你那条狗我给放小区门口宠物店了,我女朋友对狗过敏。你如果想要就过去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就这样。”
“嘟......”周天率先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郑菲便请了假,一直没来上班。
我走了。周天在心里默默冲大伙道了个别。
没人搭理他。
他低着头夹了档案袋匆匆走出单位大门,右转,又行了一段距离,在路边拦到一辆出租车,开门,上车,关门。车辆启动,拉出一道醒目的蓝色,又很快消失在城市街道的熙攘与缤纷里。他的办公桌也很快被撤掉了,办公室内稍稍变了格局,宽敞了许多,却也肃静冷清了许多,再也难以听闻往昔的欢声笑语。郑菲恢复上班时周天曾经工作过的痕迹已经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彻底得仿佛他从来都未出现过。
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除了郑菲眼眸深处偶尔闪现的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