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有好酒,想听我的故事。
我说别人的故事都是当事人讲述的心潮起伏、津津有味的,听的人大都很乏味。
你若不肯相信,不妨试试。
那我们就点上一炉沉香,请你一定播放《秋日的私语》的琴声,借着明窗外的几分月色,讲一个我曾听到的,觉得还能听得的、其他人的故事给你听。
如果你在听的过程中没有打哈欠,请告诉我,我就继续讲我的故事。
那年立夏的时候,雪来找涛借自学考试的书,雪的出现,就像一羽翩翩的鸿,惊到了涛。
雪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是那一带的女神。
被很多人青春羡慕的涛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俗套、普通的开始了。
借书;
还书;
聊天。
有一天,雪说他父母去乡村参加婚礼,家里没有人,让涛去她家看BBC版的《傲慢与偏见》,雪喜欢看英语原版CD。
涛坐在那干净的地板上,空调的温度很低,雪又铺上了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
雪那天穿了一件小碎花的全棉无袖的家居裙,露出圆润的肩和修长的臂。
如此近距离的面对炫目的美丽,涛有点手足无措。
雪说:喝点酒吧,喝了酒就不会无话可说了。
喝酒后,雪一直在笑,哈哈大笑,能看见洁白的智齿的笑,然后靠着涛,顺滑在涛的腿上,闭上眼睛说:Kiss Me。当涛从慌乱中醒过神来,发现她沉沉的睡着了。
那天分别时,雪说,从现在开始,每周要写一封信给她。
在那个移动手机很贵的年代,同城写信是一种时髦。
涛于是开始写信。
其实,两家就住在相邻的小区,隔着几幢楼。雪说,等信拿信的时候感觉很好。
涛一开始不知道要写什么,但写了几封后,忽然思绪泉涌。
涛在每封信里,都插入一个流行小说或经典名著的段落,像写读后感一样,然后把自己理解的、联想的、或者直接抄录别人的很赞同的观点放进去,讲给雪听:
讲张爱玲的《多少恨》里的虞家茵的无助;
讲琼瑶的蓝色勿忘我(侬)、紫裙子;
讲黛玉的桃花下的哭,婴宁的高树上的笑;
讲《聊斋》中的荒村野店、饿着肚子的书生,如何幻想红袖添香的“囧”,狐狸都出来了;
也讲可怜的靖哥哥遇到强敌,只会左一下、右一下拍出那式刚学会的“亢龙有悔”的“笨”;
每封信都像黄蓉做菜一样,添了很多的诗词歌赋的“佐料”,小心翼翼的,就怕行文不够精巧雅致;
涛花了很多心思去揣摩雪的喜欢。
信越写越长。
最长的一封信写了15页标准信纸,因超重超邮资被退回。
雪来见面的时候,就带着涛的信,让涛读信,依着书桌笑意盈盈的看着涛,不时做一个活泼调皮的表情,特别高兴的时候,还会兴奋的用一双汗津津的动人心魄的小手握涛的手。
雪说喜欢涛的声音,特别是刚刚睡醒说话的声音。
那一段时光,是碧空画屏、霞蒸云蔚的时光。
到秋天的时候,雪仿佛忘了一起去看金黄色的银杏叶,好久不来了。
涛刻意在路上偶遇雪,雪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微笑而过,不再招呼。真的翩如惊鸿、宛如游龙了。
像所有陷入热恋而后失恋的人一样,涛不停的给雪写信,恳求再见一面,想当面问一个答案,竭力挽回这一段恋情。
在清晨午后,在树林河边,涛等待在信中约好见面的地方,翘首期盼雪的身影,而每次的失望,都像老街上的铁匠铺子,窒息的闷热。
大概三个月后,雪姗姗的回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话,抄了张爱玲的一句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没有称谓,也没有日期。
当涛拼命的克制自己,蜷缩在城市的角落,自怜自爱的一遍遍舔吸爱情的伤口,想忘了雪,以为自己即将痊愈的时候,雪却在公园里的菊花搬进暖房的那个下午,又来了。
雪快速的说了三句话:
“帮帮我!”
“我怀孕了。”
“什么也不要问,你问我就走!”
虽然涛的心中如风暴中的海洋一般充满疑惑,但身体却诚实的听从了雪的一切指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夏天。
雪几乎每天都来见涛,听涛读信,与涛聊天。
他们去看湖边的落日余晖;
他们去敲镇国寺的那口黄铜的大钟;
在冬雨中撑着伞去找李商隐的残荷,听四角亭边的雨打芭蕉;
随手采摘不知名的野花插在玻璃清水里;
他们还结伴而行,乘车去了一趟苏州周庄,当第一次看见青砖粉黛、小桥流水时,涛分明看见雪的眼睛里含着和他同样的泪光;
雪说这是诗人的江南,
梦里的江南,
无数次来过的。
暮春的江风卷起了雪的长发,双桥上的裙裾似海棠花一样的摇曳着,人轻盈的像是在空中飞舞,雪的呼吸熏暖了涛的耳鬓。
雪常常坐在涛的自行车后面,吃着香香的糖炒栗子,或者甜甜的冰淇淋,紧紧贴着的温柔让涛怀疑———雪的短暂离开只是一个伤感的梦,这个梦在日子里也渐渐不留痕迹了。
更多的时间,是他们依偎在涛的小屋中,谈论喜欢的文学作品,听克莱德曼等音乐家演奏的钢琴曲,臆想曲中的风景;
涛觉得,雪就是他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这样大约过了五年。
这是涛青葱岁月的所有的快乐。
又一年大寒过后,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前锋到了淮河以北。
雪来了。
雪踌躇的告诉涛,她要结婚了,嫁给那个曾让她怀孕的男人。
雪抱着涛,呆如木鸡的涛;
雪泪流满面;
夜色如墨,门外万家灯火悄然熄灭,室内一灯如豆,映照着四壁白墙,惨淡如涛的脸;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沉默着,难堪着———
涛多么希望这长夜漫漫永不消逝。
晨曦还是在窗帘后慢慢晕开,东方既白之际,雪光洁如玉的身子重新穿上衣裳;
涛知道,她要走了;
这一刻的转身,恐怕真的是今生与她最后的荒寒;
涛听见,雪下楼的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楼道,寂寂。
没有人了解涛的绝望。
那一夜,涛的意识、皮肤、毛孔都像烂泥一般,不能自己;
那一夜,涛终于明白什么是万念成灰……
涛后来说:
男人是有爱情的,他爱上谁,就会对她好;
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就喜欢谁的好。
我们在年轻时向往爱情,别人的,自己的,期待自己的爱情独特、不平凡,而经历世事,才慢慢体会到,这个繁华如锦的时代,感情是多么的奢侈,如果遇见一段爱情,付出的代价是整个的身心和不堪重负的累。
爱情是悲伤的。
涛遇见了他的爱情,是不幸的;
没有遇见爱情的人是幸运的;
每个人在诗酒年华里都会逐渐沉沦,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淡夜晚,我们学会了看别人编导的影视故事,文字文学其实是最早的虚拟的成人的童话,看见的绿纱窗里的每一个悲欢离合似乎都有自己的影子。
其实,普通人的故事没有多复杂的,最好相同于安倍夜郎的《深夜食堂》,一个人有一集连续剧的时间就已经很精彩了;
我们看见的那一群日本中年男女,在夜幕遮掩下,悄悄的走进巷子里的食堂,与陌生人谈自己,落魄的像走进中国山西杏花村的找酒的唐朝的路人。
只有那一份想吃的食物才具有温度的真实。
流浪诗人说:吉野川、偶田川、有栖川、长良川……
碎碎叨叨的,都是一条条时间长河中的人们,波浪里的身影;
多巴胺产生的催情,连绵成一段一段的;
谁又能祈求每一条川都清澈无尘?
每一个沙洲都鸥鹭纷飞呢?
中国人不喜欢在熟悉的城市里与不认识的人吃饭,他们更喜欢在江边小村、黄河故道,一壶浊酒,几粒蚕豆,听远处丝丝笛风……
长亭,短亭;
晓翠,暗香;
风陵渡;
瓜洲渡;
都不见了。
一个汉朝人走了很多路后说:浮云遮白日,游子不顾返。
胡兰成认为每个人在岁月中亦是荡子,换了一个字,把油腻大叔刻画的入木三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当我们克服时光老去,不停的参加“同学会”“战友会”“**会”,鼓起勇气,想法设法的再会曾经的恋人,都是一种朝花夕拾的青春梦,仗着残余的斗志,去重温过去的美好,在潮汐沙滩中间挣扎,幻想能添加岁月山河的紫陌红尘、碧落苍茫,忘记的,是曾经的枯萎,和一本旧书中夹杂的海棠干花。
在每个酒局中途的洗手间门口,男人们再回首俯视镜中影像,鬓发已星星,那一炉檀香已到最后。
像极了城门口的狗,对着漫天的紫霞,抖了抖乱毛,吠了几声。
我害怕记录涛的故事,但我又害怕以后没有勇气讲给你听,我只怕我说着说着,最终发现被人们屏蔽掉人间烟火后,都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出高贵的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却怎么也料不到,在别人眼睛里真实的活成了七情六欲的《金瓶梅》。
子曰:食色,性也。他几千年前就说的特彻明白。
只不过,和谁在一起吃饭,好谁的色,有选择,才是一种真性情。
粉妆玉琢的文明掩去太多的质朴,以至于后来总有人问“情不知何所起“?
贾宝玉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想吃尽所有钟毓灵秀的女子嘴上的胭脂,喜聚不喜散,还不允许她们变成鱼眼睛。
唉,他还是个14、5岁的孩子。
我想,所有懂得“佟振保”挤在巴士上看见“红玫瑰”时,瞬间流下那行泪的人,才真正明白,这数行眼泪,是对自己的往事不甘心的最大的同情。
三千里,昨夜风。
涛与雪见过的三垛小镇十字桥头的老屋梅花,不知今年又有谁去数过?
后记
2023年初夏,在偶然的机会,偶遇了文中的“雪”,互相加了微信,本来感觉是平常的日子做了一件礼节性的事情,却在某个酒后的夜晚,莫名的情愫被酒精支配了,冲动之下,我把这篇小文转发给了她……
今天上午,她发了一条信息,说是刚刚在父母家帮着清理杂物,发现了唯一的一封遗忘在角落的信,是一首小诗,曾经是和“涛”两个人反复吟诵过的,是九十年代广州《花城》杂志摘抄的:
我的我
俟名
你是我玫瑰色的梦
我迷恋的火
我凛洁的诗歌
我对你的爱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我对你的爱
我的爱充满深沉的力量充满深沉的力量我的爱
让我们在那有着
野玫瑰蒲公英红蜻蜓的黄昏里
让我深深的吻着你吻着你深深的吻着你
你眼睛里凝聚着我的泪我的纯洁我燃烧的心
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力量我的力量我的我
谁也不理解不理解冰冷和眼泪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们只有我和你
我玫瑰色的梦我迷恋着的火啊我凛洁的诗神
“雪”说:她清晰的记得,编辑推荐时说作者是一位19岁的女孩,因为流传的太广,所以没有人知道作者的名字。我在“百度”等网络简单搜索了一下,没有任何痕迹,很遗憾的事情。
………
再见,青春!
感谢,青春!
谨以此后记,纪念所有身边的“涛”“雪”们,纪念曾经陪伴我们漫长岁月的朋友、友谊,以及曾坚定的相信、或者是不敢确认的“爱情”!